第153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57)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是被野兽衔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愈想愈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愈复杂的事就愈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第三十九章】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