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29)

再往前面走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那间破落的关帝庙了。

庙里的香火并不旺,连关帝老爷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大门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里,院子并不大,所以棺材只能叠起来放。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若有个人睡上去,保证不会垮下来。

因为现在就有个人睡在上面。

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瞪着叶开。

叶开笑了。

傅红雪却没有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说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叶开道:“我听你说过。”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叶开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我。”

叶开又笑了。

傅红雪道:“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木头人,你来找的总不会是木头人。”

叶开道:“你说的是关夫子?”

傅红雪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头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尊敬别人,但至少总该对他尊敬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因为他已成神。”

傅红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叶开道:“你从不信神。”

傅红雪道:“我信的不是这种人,也想不出他做过什么值得我尊敬的事。”

叶开道:“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至少没有出卖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出卖朋友的人很多。”

叶开道:“但你总该知道……”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汉就不会亡得那么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尊敬他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因为别人都尊敬他,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要跟别人不同。”

傅红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这就走?”

傅红雪冷冷地道:“这里的俗气太重,我实在受不了。”

叶开叹道:“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随便你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

叶开道:“你怎么想?”

傅红雪道:“那也跟你没关系。”

叶开道:“难道你不准备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傅红雪道:“我根本就没有在你这世界上活过。”

他没有回头。

叶开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紧。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叶开看着他,缓缓道:“无论你怎么想,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回到这世界上来的,因为你还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红雪似已听不见这些话,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着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眼,目中忽又露出了忧虑之色。

纵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剑快,但是这条腿……

傅红雪已走出了院子。

叶开并没有留他,也没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来,他不愿让傅红雪从现在一直紧张到日落时。

他到这里来,本来就不是为了警告傅红雪。

他为的是院子里的棺材。

棺材本来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现在却已被碰坏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经被烧焦。

若不是赵大突然心血来潮,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烧光。

也许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将这些棺材烧了的。

叶开捡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阶上,将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掷过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发出“咚”的一响。

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掷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时,声音却变了。

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里有什么?

空棺材固然比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几口。

叶开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竟走过去将这几口棺材搬出来。

他为什么突然对空棺材发生了兴趣?

打开棺盖,里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里竟有个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里还会有什么?

棺材里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这死人竟赫然是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张老实。

他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上那块油围裙总算已被脱了下来。

这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现在总算已安息了。

但他刚才明明还在镇上,身上明明还系着那块油围裙,现在怎么已躺在棺材里。

更奇怪的是,陈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头粮食行的胡掌柜,居然也都在棺材里。

这些人刚才明明也都在镇上的,怎么会忽然都死在这里?

是什么时候死的?

摸摸他们的胸口,每个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个时辰。

他们都已死了十来个时辰。

他们若已死了十来个时辰,刚才在镇上和叶开说话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叶开看着这些尸身,脸上居然也没有惊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当然有致命的原因。

叶开将这些人的致命伤痕,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忽然将他们全都从棺材里拖了出来,藏到庙后的深草中。

然后他就将这几口棺材,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他自己却还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后等着。

他在等谁?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骑马自草原上急驰而来,马上人衣衫华丽,背后驼峰高耸,竟是“金背驼龙”丁求。

丁求当然没有看见他,急驰到庙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墙头。

棺材仍还好好地放在院子里,并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没有人影。

这正是放火的好机会。

于是他就开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烧得很快。

将这些棺材带来的人是他,将这些棺材烧了的人也是他。

他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将这些棺材带来,又放火烧了呢?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但距离日落却还有段时候。

叶开已回到镇上来。

他不能不回来,他忽然发觉自己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关帝庙的火已烧了很久,现在火头已小,犹在冒着浓烟。

“关帝庙的火怎么会烧起来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亲眼看见他睡在庙里的神案上。”

一堆人围在火场前议论纷纷,其中赫然又有陈大倌、丁老四和张老实。

叶开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好像早已算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

但他却没有想到会看见马芳铃。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打招呼。

叶开却已向她走了过去,微笑着道:“你好。”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红,是一身白,脸色也是苍白的,看来竟似瘦了很多。

难道她竟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叶开眨了眨眼,又问道:“三老板呢?”

马芳铃瞪着眼,道:“你问他干什么?”

叶开道:“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马芳铃道:“用不着你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么我就不问。”

马芳铃却还是瞪着眼,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叶开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

马芳铃道:“我高兴。”

叶开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诉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说的。”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你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叶开道:“幸好我还不会放火。”

马芳铃道:“放火的是谁?”

叶开道:“你猜呢?”

马芳铃道:“你看见那姓傅的没有?”

叶开道:“当然看见过。”

马芳铃道:“几时看见的?”

叶开道:“好像是昨天。”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苍白的脸已气红了。

陈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会不会去找三老板……”

马芳铃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陈大倌道:“为什么?”

马芳铃道:“因为连我都找不着。”

三老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正想问,但就在这时,已有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话。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马上端坐个铁塔般的大汉,光头、赤膊黑缎绣金花的灯笼裤,倒赶千层浪的绑腿,搬尖大洒鞋,一双手没有提缰,却抱着根海碗粗的旗杆。

四丈多高的旗杆上,竟还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背负着双手,站在杆头,马跑得正急,他的人却纹风不动,竟似比站在平地上还稳些。

叶开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来得倒真早。”

乌骓已急驰入镇,每个人都不禁仰起了头去看,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每个人都已猜出来此人是谁了。

突然间,健马长嘶,已停下了脚。

红衣人还是背负着双手,纹风不动地站在长杆上,仰着脸道:“到了么?”

光头大汉立刻道:“到了。”

红衣人道:“有没有出来迎接咱们?”

光头大汉道:“好像有几个。”

红衣人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光头大汉道:“看起来倒都还像个人。”

红衣人这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倒真是杀人的天气。”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杀几只小鸟,人是杀不到的。”

红衣人立刻低下头,瞪着他。

从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一双眸子更亮如点漆。

他高高在上,瞪着叶开,厉声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你。”

红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莫非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红衣人冷笑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叶开笑道:“过奖。”

红衣人道:“你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

红衣人道:“他们请我到这里来杀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叶开道:“好像不是。”

红衣人叹了口气,冷冷道:“可惜。”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

红衣人道:“你也觉得可惜?”

叶开道:“有一点。”

红衣人道:“我杀了那人后,再来杀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极了。”

他居然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红衣人仰起脸,冷冷道:“谁说他看起来像个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头大汉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红衣人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陈的?”

陈大倌立刻抢身道:“就是在下。”

红衣人道:“你找我来杀的人呢?”

陈大倌赔笑道:“路大侠来得太早了些,那人还没有到。”

红衣人沉下了脸,道:“去叫他来,让我快点杀了他,我没空在这里等。”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能死在他手里本是件很荣幸的事,所以早就该等在这里挨宰。

连陈大倌听了都似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赔着笑道:“路大侠既然来了,为何不先下来坐坐?”

红衣人冷冷道:“这上面凉快……”

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嚓”一声,海碗般粗的旗杆,竟突然断了。

红衣人双臂一振,看来就像是只长着翅膀的红蝙蝠,盘旋着落下。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马芳铃突然拍手道:“好轻功……”

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发现红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么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马芳铃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红,垂下头道:“我……我姓马。”

又是“砰”的一声,断了的半截旗杆,这时才落下来,打在屋脊上,再掉下来眼看就要打中好几个人的头。

谁知那大汉竟蹿过来,用光头在旗杆上一撞,竟将这段旗杆撞出去四五丈,远远抛在屋脊后。

马芳铃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的头好硬啊。”

红衣人道:“你的头最好也跟他一样硬。”

马芳铃眨了眨眼,道:“为什么?”

红衣人道:“因为还有那半截旗杆,马上就要敲到你头上来了。”

马芳铃怔住。

红衣人沉着脸道:“这旗杆怎么会忽然断了的?难道不是你捣的鬼?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芳铃的脸又通红,这次是气红的,她手里还提着马鞭,忽然一鞭向红衣人抽了过去。

谁知红衣人一伸手,就将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胆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动手。”

他的手往后一带,马芳铃就身不由主向这边跌了过来,刚想伸手去掴他的脸,但这只手一伸出来,也被他抓住。

马芳铃连脖子都已涨红,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开我?”

红衣人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想怎么样?”

红衣人道:“先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在地上再爬两圈,我就饶了你!”

马芳铃叫了起来,道:“你休想!”

红衣人道:“那么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马芳铃咬着牙,跺脚道:“姓叶的,你……你难道是个死人?”

叶开叹了口气,悠悠道:“这里的确有个死人,但却不是我。”

马芳铃恨恨道:“不是你是谁?”

叶开笑了笑,却抬起了头,看着对面的屋脊道:“旗杆明明是你打断的,你何苦要别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他看了过去,屋顶上空空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屋檐后却忽然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噗”地掉落地上,竟是个花生壳。

过了半晌,又有样东西抛出来,却是个风干了的桂圆皮。

红衣人的脸色竟似变了,咬着牙道:“好像那个鬼也来了。”

光头大汉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跳起七尺高,抡起了手里的半截旗杆,向屋檐上扑了下去。

只听风声虎虎,整栋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谁知屋檐后突然飞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闪,旗杆竟又断了一截。

光头大汉一下子打空,整个人都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断了的旗杆,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三尺多长的旗杆,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

这人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么要找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