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朦胧中,她依稀记起昆山绝顶那道惊动九天三界的血红光焰,那是暗皇以他不破不灭之身立下的灭天血咒。

“起风雷,耀电气。茫茫大荒,追摄魂魄。中央均天,泯灭其身。做此灭天咒,斩杀地仙!”

咒语一字字吐出,像焦雷在天空炸响,顿时风云色变,六月大雪,山脉摧折。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她在强横无比的咒语中崩裂。

最后的记忆,是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灭亡。

昆仑一战,她是真的忘却了么?

玉连城一动不动,任由喜娘为她贴上一朵娇艳的花黄。这位喜娘是叔叔玉璞特意从帝国京城为侄女请来的,擅长新妇妆容,果然出手不凡。艳丽奢华的檀晕妆,把玉连城妆扮得越发光艳动人。

围在一边的使女们看着,都啧啧赞叹不已,不知为何,心里却都隐约有些害怕的感觉。

玉连城有湖水一样深邃神秘的眼睛,盈盈着天空的蓝色。秀曼的乌发像一匹流云,微一转顾就是一道惊艳的迷光。这样的美貌,就算震锝大神见了也要惊心吧?可为什么她的眼中总是闪动着阴郁的火焰,似乎渴望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使女们甚至觉得,小姐沉默幽艳的容色,怎么看都不像真人。

玉连城垂下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手上的翡翠戒指。戒指上通透碧绿的翡翠,闪着神秘的光,似乎那幽碧的宝石中,藏着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玉璞说过,这是一万年前光之天母用七日神力凝聚成的宝物,可以庇护她一生。

可一生是什么呢?玉连城其实不明白。

玉家是玄黄帝国仅存的十六户地仙血脉之一,玉家的孩子,只要经过九个喧阗之劫,就可以上堪天人之境。每个人面对的喧阗大劫都不一样,谁也无法预期会遇到什么,但几乎没人能顺利挨过。三千年来,玉家子弟破劫上登天位的,总共才两个。他们几乎是一出生,就注定了少年夭折的命运。就这样,玉家人丁越来越单薄,如今只剩下玉璞叔侄二人相依为命。

玉璞说,也许玉连城嫁到海伯云家之后,可以凭借海伯一脉强大的水之力量,度过劫数。

既然叔叔说了,那就嫁吧。玉连城并没有怎么在意这个婚事。对于地仙法力强大、可又随时会灰飞烟灭的渺茫生命而言,婚姻实在算不了什么。

喜娘开始为玉连城挽发,但见她的长发如流泉披泻,当真是光可鉴人。柔软的发丝在牙梳间滑动,泛出淡淡的香气。

喜娘忍不住赞叹:“姑娘这头发真是好呀,比京城万花坊最贵的缎子还要光生呢。老婆子做了多年喜娘,从来没梳过这么漂亮的头发。”

玉连城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喜娘忽然觉得牙梳在玉连城的头皮上卡了一下,不觉一愣:“嗯,这里头发好像没梳开?”又梳一下,感觉倒像是在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上梳了一下,很是古怪,心里越发不解,喃喃道:“怪了,这里梳不动?”

玉连城一直垂着头,这时懒懒应道:“嗯,没事的,那是一颗钉子,不用梳。”喜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连喜气洋洋的使女们都瞪大了眼睛。

玉连城微笑的脸儿就如美玉生晕,淡淡道:“是啊,我头上有七颗钉子固定,否则会崩开的。”

“扑通!”一声响动,喜娘啊呜一声,已经昏倒在地。使女们愣了愣,随即嘻嘻哈哈嗔怪起来:“小姐,你又乱开玩笑。喜娘都被你吓昏啦。”

玉连城随手自己挽了个松松的流云髻,看了看喜娘,叹道:“唉,你们把她扶到厢房歇一歇吧。”她看着忙乱的使女们,悄若无声地叹了口气。

——地仙不做妄言,所以,她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七颗钉子,本是五年前昆山大战给她留下的纪念。

那一战,地仙和暗族都伤亡惨重,死者过千。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喧阗之劫,被暗皇斩下头颅,一裂为七。叔叔玉璞收回她的血肉,上天入地苦寻来七颗上古搜魂钉,把她固定,再以光之天母的翡翠法戒锁住玉连城元神,救回了她。

但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搜魂钉救回了她的生命,也锁住了她的魂魄。玉连城自此之后,对过去十七年的生命无复记忆。最开始,她甚至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最基本的地仙系术法,就连读书写字,也是玉璞手把手一点一点从头教回来。

她恢复极快,玉璞甚至说她的法力远胜从前。但他不知道,一切毕竟不同了。据说,昆山大战之前,她是个活泼爱笑的少女。但现在,玉连城实在不知道快乐是怎么回事了。

有时候,玉连城甚至觉得,搜魂钉和翡翠法戒只寻回了她的魂魄,她的喜怒哀乐,却都已消失。

生命如此寂寞而空洞,过去渺茫如云烟,未来深静不可测。叔叔温和的笑容,让她多少能安心一些,可又隐隐发现,玉璞笑容之后,不过是悲伤惆怅。

所以,嫁到海伯家吧。

反正,不过是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玉连城让使女为她蒙上红巾,被引着缓缓穿过回廊。

空气中飘动着铃兰花的香气,清清冷冷的。她双目微垂,看到脚下片片落花。一夜风雨,铃兰花谢了很多,在地上楚楚地娇瑟着。呵,这么柔弱的花儿,可惜了大好的香气。

“像你啊。”她忽然恍惚一下,是谁在她耳边低语?温柔着,含情含笑的男子声音。就这么稍一犹豫,喜娘又在催促:“姑娘,走呀,莫要误了吉时。”这喜娘醒来之后,虽有使女代为解释,还是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事情邪门,巴不得快些了结今日的亲事。

玉连城一摇头,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哑然失笑,今日怎么啦。不过嫁人而已,何须这样不安。

鼓乐喧天,新郎就在外堂等着迎亲吧?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不过,有甚么关系呢?总是要嫁的。

“我到极北水晶之国取了一个梦幻晶球,来,我们把铃兰花放到里面,它就不会开败了。”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呵,谁啊是谁?她忍不住又停步,一把拉下红巾,茫然四顾。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喜娘和使女们都吓了一跳,赶紧把红巾为她盖回去,纷纷道:“姑娘走路小心一些,取了红巾不吉利的……”

忽然地底一声闷响,妇人们尖叫声中,地面忽然裂开!一团黑色火焰轰然冲出,黑焰中一个声音狠狠道:“玉连城,你杀了我们皇上,还想嫁人么?”

玉连城大惊,想也不想,朝着声音方向一指击出:“东南阳天,普扫不详,斩断妖魔,神兵火急如律令!”随着话声,一道紫色雷光从她指尖飞出!

只听一声闷哼,想是那人已吃了亏!玉连城这才发现出手的居然是自己,不觉一愣,危急中不及多想,拉下红巾,一个五雷咒分出五道华光,护住众人。定睛一看,前面却多了一个头长独角的兽人,虬髯豹眼,相貌威猛凶悍,用手捂着肩头,指缝中却不住流血,想来被玉连城所伤。

玉连城看着兽人的样子,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微一恍惚,兽人咆哮着冲了过来。

她看着兽人凶狠扭曲的脸,心里恶寒,赶紧再打出一道飞光咒:“南方炎天,吹气作禁,鱼龙立见,飞光火急如律令!”一道红光如利剑斩出,兽人的独角一下子被削掉。

兽人一声惊天暴吼,头上血流如注,流淌在暗青色的脸上,他的脸容陡然模糊起来,四周飘起一阵青黑的薄雾。在飞光咒的强大法力下,兽人的身体如流沙一般在青色雾气中消蚀,地上慢慢现出一只通体晶莹灿烂的青色小兽,只有巴掌大小。

玉连城一愣,微笑起来,倒没想到这独角兽人的原形如此有趣。看着那小兽痛得在地上瑟缩着不住颤抖,心里倒有些怜惜,叹道:“小东西,原来是你作怪。”忽然听到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她一回头,看到喜娘和使女们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神情就像面对一个可怕的怪物。

玉连城一皱眉,知道自己刚才出手的样子被看到,她们定是十分害怕。于是曼声道:“西北幽天,莹若琉璃,易功光德,无明急急如律令!”

这道“坐忘咒”一出,喜娘和使女们的脸上都现出茫然之色。玉连城微微一笑,正要盖上头巾,忽听地下微微震动,黑焰过处,三人裂地而出。玉连城叹道:“今日不大清静呢。”却见这次来的是个两个童子,都是容貌俊美、面色苍白的模样,想必是小兽的主人了。

小兽看到童子,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呜呜叫着,神情急切。两个童子看着玉连城,深沉的眼中陡然泛过深刻的仇恨之色。玉连城心头微寒,只觉二人的眼神就像恨不得把她斩为万段一般!

年长的童子随即把恨意掩饰得很好,恭敬一礼道:“玉姑娘出阁大喜,无光族道贺来迟,先行请罪了。今日我二人疏忽,让这水晶神兽逃了出来。这小畜生虽性情恶劣,冒犯玉姑娘,毕竟是先主遗物,还请赐还。”

玉连城看着那小兽着急的样子,微微一笑,把它放开:“二位以后可要小心,莫让这小东西跑出来吓到别人。”今日这群人古里古怪,摆明了是地府来的妖魔,不知为何,玉连城看着竟有些莫名的熟悉之感。她自己也觉得纳闷:“我见过他们么?奇了,我怎么会杀死他们的皇帝?”

年长童子苍白的脸忽然微微扭曲了一下,欲言又止,随即垂下眼,抱起水晶神兽,恭声道:“既然如此,小人告辞。改日再奉上礼物恭喜玉姑娘大婚。”黑焰过处,两人一兽忽然消失在地底。

玉连城心头一动,运起潜心咒增强耳力,追踪二人动静。却听其中一个童子大声道:“你为什么和她客客气气?”另一人叹道:“唉,我何尝不恨她。昆山一战后,大伙儿一直在寻找玉家人。可恨那玉璞藏得太好。幸好水晶儿通灵,居然抢先找到玉连城。咱们不是她对手,回头禀报安罗大人再说。既然找到,就不怕她逃了……”声音越来越小,想是二人逐渐深入地底,潜心咒的法力已经不得到达。

她心下一动:“他们显得这么恨我,难道我当真杀了他们的皇帝?我……以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心头掠过一丝模糊的混乱,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可往事如烟,要她如何记得?

那个傲视红尘的少女地仙,早已消失在昆山大战的血污中。而她,不过是一个连自己都遗失了的茫然女子,纵然有着更加强大的法力,却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牵挂不得。

玉连城沉思一会,决定先和玉璞商议。顾不得还是新嫁打扮,匆匆而出。

玉璞正在和宾客笑语,众人忽然看到玉连城走出,都是一愣。满堂喧哗忽然沉默,人人都震动在她惊世骇俗的美丽中。

玉璞一皱眉,面色微变,低声道:“你怎么出来啦?快回去!”他眼看侄女满面沉重之色,知道事情不对,吩咐管家玉珩招呼宾客,自己带着侄女匆匆退入内堂。众宾客总算反应过来,追想着刚才那绝世美人,都是心荡神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议论纷纷。

玉连城把今日经过一说,玉璞脸色越发沉重,过了一会,缓缓道:“想不到……他们还是找来了。”

玉连城问:“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那些人说我杀了他们的皇帝?他们也参与了昆山大战吗?为什么暗皇会杀我?”一连串问下来,心情越发混乱,眼前金星乱冒,竟是头痛越裂。

玉璞看了她一会,眼中忽然现出悲伤之色,喃喃道:“你果真一点也不记得啦。”

玉连城咬牙道:“叔叔,我该记得什么?”头越发疼的厉害,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喧嚣着就要奔腾而出!

玉璞微一犹豫,随即道:“也罢,他们来了,你早晚也得面对,我就和你说清楚。”他悲伤的目光静静凝视着玉连城,沉声道:“你是杀了他们的皇帝,无光族的掸窬皇。他死在你的惊神咒下,神魂俱灭。”

玉连城听着掸窬这个名字,忽然心头震动,就如一道尘封的铁门被人硬生生开了一条缝隙,心里忽然泛过一阵悲伤,不知如何痛楚异常,吃力地问:“掸窬?那是怎么回事?”

玉璞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低声道:“他是我为你定亲的丈夫。”

玉连城倒吸一口寒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道:“那——我为什么杀他?”

玉璞苦笑道:“暗之一族的暗皇一直要并吞无光族的地盘,但没能得手。他用魔法控制你,用你的手杀了掸窬,地仙与无光两族从此成仇,暗之一族坐收渔利。五年前的昆山大战,正是由掸窬皇的死,引发暗之一族与地仙、无光的混战。”

玉连城一愣,皱眉道:“原来如此。那暗皇真是阴险可恨。叔叔,我们为什么不向无光族澄清误会?”

玉璞叹口气:“你会相信一个杀死皇帝的凶手吗?”

玉连城语塞,玉璞叹道:“我在昆山救回你,躲了他们五年。如今无光族的人既然来了,安罗元帅和暗族早晚也会找上门来的。还好我早有防范,为你求得海伯一族的婚事。无光族再厉害,也不得不忌惮海伯几分。至于暗族……唉……总之嫁了再说!”

玉连城皱皱眉,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听叔叔的口气,海伯一族分明不知道事情真相,被叔叔骗婚了。这样稀里糊涂嫁过去,就算避祸一时,日后难免事情揭穿,反而尴尬。何况,若当真因此连累海伯一族,却又于心何忍?

还在迟疑,玉璞跌足道:“连城听话,叔叔把你救回来,实在不易。我怎么也不能看着你被无光族杀死。”

玉连城摇头道:“不成啊,叔叔,咱们不能连累别人。”

玉璞怒道:“就算你不怕,我怕成不成?安罗或者还会讲道理,暗族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是当年暗皇立下灭天血咒要杀的人——”

说到这里,他向来清朗锐利的眼睛忽然现出说不出的恐惧之意,似乎面对着一个连震锝大神也要害怕的存在。大劫之余,叔侄二人很少提到昆山血战。也许那记忆是太可怕了,玉璞每当稍有忆及当年,都会忍不住打寒战。

玉连城看着叔叔恐惧的模样,心里有再多的困惑,也只能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