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同几个纪德对话(1)

李玉民

从前,一个纪德也见不到(抑或视而不见),现在却同几个纪德对话,想想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

自不待言,我在注重文学的北大西语系念书时,纪德是我们那些老先生避而不谈的作家之一,给我的印象他是个异端;而在那个唯有革命理想和激情的时期,异端邪说就是大忌,避之犹恐不及,怎还敢去研读呢?那时我们大量阅读法国文学原著,现代作家截止到罗曼·罗兰,以后便是碰不得的“资产阶级腐朽文学”了。

及至赴法国留学,免不了要接触纪德、加缪等人的作品,但早已加量打了预防针,自然不会受到浸染,没留下一点好印象。就在写序这时候,再翻开当年精装本的教材,拉加德和米夏尔合编的《法国文选》(廿世纪卷),又看到纪德在幽暗书房里的那张照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有刀刻似的竖纹;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透过镜片,不知在注视什么无形的东西;他这戴着黑色(也许是暗红色,因是黑白相片)尖顶帽的脑袋里,也不知装着什么鬼念头;尤其挂在他身边的那副面具,简直就是他整个脸形的复制品。记得当时看纪德的那幅照片,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著名作家,而是(恕我不敬,现在要加上这句话,但当时本来对他就不屑一顾,怎么想都不过分)一个巫师。

焉知纪德不是个巫师呢?不独他的相貌酷似,还有他的“符咒”为证。当时看他写的东西,就像看符咒一样,觉得神秘难解,难怪教文选的若望·侯先生(现已退休的著名教授,近年还见过面,保持通信关系)只管讲解,对我们并不苛求。他选讲的几篇(我在书上做了课堂笔记,一翻阅便知),有《背德者》选段“我行我素的梅纳尔克”和“诱惑”;《梵蒂冈的地窖》选段“无动机的行为”,以及《伪币制造者》选段“私生的长处”。不知为什么没有选《人间食粮》《如果种子不死》……选多了还要添乱,仅此几篇,我就觉得进入巫师摆的“迷魂阵”中:纪德笔下的人物都那么怪,让人无法捉摸,肯定不是什么善类。

大概是青少年时期所受特定教育的缘故,我在疑惑之年却毫不疑惑,只求认同,排斥异己;像纪德这样的“反动”作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写过反共文章),当然属排斥之列。等我过了不惑之年,反倒疑惑起来,从而接触了不少作家,为《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翻译了十来部,包括纪德的《背德者》,意外发现竟有这么多纪德。

这么说,纪德该是名人名家了。无论政界还是文坛,大凡名人,都标榜自己的一贯性,总扮演天使。然而,纪德则不然,他总是变化多端,看他一部部作品,我倒觉得他充当魔鬼的时候多(当初巫师的印象也许不无道理)。这一点他似乎并不隐讳,请看他的自白:“我是异端中的异端,总受各种离经叛道、思想的深奥隐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种思想,唯其与众不同,才引起我的兴趣。”(《人间食粮》)

“异端中的异端”,这是十足的撒旦口吻。我这样讲不用担心了,近日为写序还找到了旁证:传记文学高手莫洛亚就称纪德是“声望极高的神圣的魔鬼”。“神圣的魔鬼”还是魔鬼。

纪德向人宣扬什么呢?他说道:“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园、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这像话吗?……

“在下就是纪德,有话请当面讲,不要在背后嘀咕。”讲这话的人年龄不过二十八九,头戴黑礼帽,身披大斗篷,手持文明棍儿,虽然风尘仆仆,显见远游归来,但仍不失潇洒的风度,浑身焕发着青春气息。不错,看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重的眉毛、光滑的长脸,正是年轻的纪德。

“你怎么能憎恶家庭?……”话一脱口,我就有点后悔:这种诘问击不中要害。我知道,安德烈·纪德出生在富有的新教徒家庭,父亲是法学教授,母亲本家是鲁昂的名门望族;他们在库沃维尔有庄园,在巴黎有豪华的住宅;不幸的是性情快活、富有宽容和启迪精神的父亲过早辞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简朴并崇尚道德的母亲,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亲尽责尽职,对儿子严加管教,对他的行为、思想,乃至开销,看什么书,买什么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1895年母亲去世,他才摆脱这种束缚的阴影,实现他母亲一直反对的婚姻,同他表姐玛德莱娜结合,时年已二十六岁了。

“不错,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纪德平静地回答,他的齿音很重,在否定时却含有肯定的语气,“家庭这件幸福的衣裳很温暖,但是人长大了,就紧得难受,应当换掉。生活是多样的,人自身也是多样的,这足以向我提供无穷无尽的幸福……”他半眯着眼睛,神思仿佛又飞往他游历过的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意大利,“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了,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了。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你可能知道,我在蜜月旅行中大病一场,身体康复是个奇迹,可谓再生。我再生为一个新人,来到新的天地。……我的生命每一瞬间都有新鲜感……处于持续不断的感奋惊愕中。我见到含笑的嘴唇就想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眼中的泪就想吮吸,见到枝头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口……”

他声音洪亮,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正如他告诫纳塔纳埃尔的:“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这全是他在《人间食粮》中讲过的,不过,现在面对面,听他以激动的声调讲出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心想谁还没有热情喷射的时候呢,实在不应该以诘难的口吻同纪德对话。我正要婉转地向他表明这种歉意,忽听他又说道:

“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往往被幽禁了……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总之,不要明智,要爱……”

我又警觉起来:“要爱”,什么爱?同性恋吗?这是世人对他诟病最多的一点。这种事虽古已有之,但我既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实在难以启齿,不觉低下头,要想个婉转的说法。抬头刚要开口,忽见周围出现好几个人,尽管穿戴不同,年龄各异,但是看相貌,个个都好像纪德。他们对我形成包围之势,顿时令我紧张起来。我知道纪德的嘴皮子赛似刀子,善于讽刺和戏谑,一个都难对付,何况来了五六个。这个神态肃穆像个牧师,那个晃着和尚头好似老顽童,另一个颇为斯文,显见是位学者,还有一个头戴贝雷帽,俨然一个旅行家……不知世上有多少纪德,到齐了没有,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知己而不知彼,还是少说为佳。这时,牧师却开了口:

“我是你童年的神圣朋友,你逃离我,不爱造物主而去爱造物,让你的肉体饱尝情爱,还执迷不悟,看来,你身上有个恶魔在作怪……”

“早就听说人本性恶,”老和尚头摇晃着,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倒希望亲身检验一下……”

“要知道,人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年轻的纪德插话道,“心灵和肉体最适合恋爱,最有资格爱,也最有资格得到爱,亲吻拥抱最有劲头儿,好奇心最强烈,情欲也最有价值……”

“肉体的快感,瞬间的欢乐,你这样狂热,无非追逐正在流逝的东西……”牧师又说道。

“我们算什么,”学者模样的人正色说道,“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瞬间过去了。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根本无法替代。”

“我可不停留在口头上和理论上,”旅行家激动地说,“我就是要做瞬间的情人,明知留恋不住,为什么就不能深情地拥抱呢?……光在书本上读到海滨沙滩多么柔软,我看不够,还要赤着双脚去感受。我几度去非洲旅行,总抓住每一瞬间的新奇,拥抱一切抓得到的东西,强烈的欲望赋予我支配一切的权利……”

“支配,占有,不如追求那么有价值,”老和尚头连连摇着说道,“在贪欲的嘴唇上,欢乐往往提前兑现,留下过快衰竭的印迹。因此,我越来越喜欢焦渴而不是解渴,越来越向往快乐而不是享乐,越来越想无限扩展爱而不是得到满足。我要告诫青年,占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虚幻的,而每种渴求给我的充实,胜过那种虚幻的占有……”

“你们总喜欢玩弄字眼儿,”青年纪德抢过话头儿,“什么支配、占有、追求,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我的心毫无布防。一个光身的孩子,就是我的欲念。鸟儿歌唱,就是我爱情的声音。什么肉体欢乐、感官欢乐,别人谴责也不必在乎。反正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总怕失去自身的咸味。直到摆脱了从前保护过我,后来又奴役我的东西,我才有了第二个青春期。”

“唉!我真认不出你来了!”牧师连声叹惜,“现在你无法无天,不讲道德,不顾廉耻,完全否认过去,这是忘恩负义……”

青年纪德登时气得满脸通红,想发作,一时又语塞。学者却微微一笑,朗声说道:

“朋友,人类珍爱自己的襁褓,可是,只有摆脱襁褓,人类才能成长。断奶的婴儿推开母亲的奶头,并不是忘恩负义。孩子,你再也不肯从这传统的、由人提纯过滤的奶水中吸取营养了。你已经长出牙齿,能咬食并咀嚼了,就应当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求食粮。要勇敢点儿,赤条条地挺立起来,你只需要自身汁液的冲腾和阳光的召唤,就能挺直地生长。诸位都知道,所有植物都把自己的种子散播到远处。瞧一瞧梧桐树和无花果树带翼的种子飞翔吧,它们似乎懂得,靠父辈的荫庇,就只能变得孱弱,衰退下去……”

这回可好,几个不速之客辩论起来,完全喧宾夺主了。我也用不着紧张了,可以从容地观察他们。纪德的善辩是出了名的,他明确说过:每种推理都有对应的驳论,只需找到就行了。看来他深谙此道,他发表了《人间食粮》之后,又写了剧本《萨于勒》,谴责那种追求瞬间和感官的刺激。他在《背德者》中,塑造了一个为了感官的享乐而背弃道德的人物;几年之后,他又在《窄门》中讲了个相反的故事:一个女子为了保持纯洁完美的德行,拒绝了尘世的欢乐和人间的幸福。他还向莫洛亚透露一个秘密:“我在辩论中,总是站在对立面呀,要不然我怎么能辩论呢?”我想何止是辩论,他的每一部新作,大概总是站在对立面,驳斥他的前一部作品吧。

不过我觉得,与其说他“善辩”,不如说他“善变”。至少,同他青梅竹马的表姐,早就看出了这一点,说他有点像“变色龙”,因而拒绝他的求婚,后来心软了才嫁给他,果然是既相爱又不幸的结合。

我眼前这几个人,恐怕全是纪德的化身。他们各执一端,像煞有介事,仿佛在演戏,演他所说的“傻剧”,也许他们真的在严肃讨论人生这个大课题。不管怎样,我不用开口,就能同几个纪德对话,何乐而不为呢?

“你真是反复无常。”牧师又说道,他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让我猜不透他是针对哪一个,“上次你又回来对我说,你厌倦了,不想再蒙骗自己的心灵,明白只有放弃一切,才能找到上帝。”

“放弃快乐就等于不战自败,”到底是青年人沉不住气,首先反击,“当初我太信守诺言了,我再也不信守啦!未来的,不忠实的,我多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