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纪德的写作状态(1)

李玉民

人总难免有点虚荣心,安德烈,至少我要给你的作品作序时;首先一个念头,就是写一篇学术性强而有分量的序言,给我这译者也增添点学者的光彩。

已经为你写过两篇序言。一篇为《同几个纪德对话》,洋洋洒洒万余言,自认为别开生面。但是回头想想,这是讨巧的做法,避重就轻,以半戏谑半严肃的口气,掩饰了学术论证的欠缺。

另一篇《自相矛盾的魅力》,为你的五篇小说的集子而写,显然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这也是迫不得已,觉得其余太复杂,太纷乱,不如草草收笔,说多了恐难自圆。

要写序全面评价你,除了虚荣,还有恼火的成分。恕我直言,安德烈,我觉得你为文实在狡猾,似乎设下重重陷阱,有意捉弄当时和后世评论你的人。前两次我就险些掉进去。

这次我要从学术角度出发,分析你的家庭出身,社会经历,受了哪些思想影响;分析你的作品属于什么流派,有哪些优点和缺点,有什么社会意义和文学价值,等等。总之,要抓住你这几条透彻剖析,得出让你无法辩驳的结论。

这种学术性的序言有三个要素:格式、材料和观点。格式大致固定,有许多文章可供参照。材料则多多益善……嗳!你笑什么,安德烈?我还不至于像填表格似的,将材料填上去。即使填空白,还有个选择的问题,不能不承认,选择也能显示学术水平。

至于观点,虽是文章的命脉,但也好办。观点无非是观察审视之点,好比著名风景区围起来用于拍照的最佳角度,现成的视角谁都可以借用。何况人是活的,随便找个角度拍照,也算一己之见,取景如有特点就更好了。

三个要素唯独材料是硬件。仿佛天从人愿,法国好友,诗人德·拉苏若尔夫人闻讯,又给我寄来关于你的三本专著,加上我已掌握的材料,写多长的序言也绰绰有余。

一切就绪,整理一下材料就可以动笔,不料又看到你这句话,安德烈,这句令我特别恼火的话:“抛掉我这本书吧。”

你反复发出这种劝告,我却始终未予理睬。其实你自己又何尝这么做了呢?你的《人间食粮》(1897),过了三十八年非但没有抛掉,反而又抛出《新食粮》(1935)。我本想诘问一声,你这话有多少诚意,让人抛掉不易抛掉的书……

咦!安德烈,你又在窃笑……是啊,我倒忘了,你这人本来就充满矛盾,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又否定,很难说以哪句话为准。继《人间食粮》,你又写了剧本《扫罗》,谴责那种追求瞬间和感官的刺激。你在《背德者》中,塑造了为感官的享乐而背弃道德的米歇尔,又在《窄门》中讲了相反的故事:少女阿莉莎为保持纯洁完美的德行,就拒绝尘世的欢乐和人间的幸福。

究竟哪个人物,代表你纪德先生的思想呢?

何止在不同的作品,就是在同一作品中,你也频频变脸,灵活地运用这种变术,忽而满腔热情,忽而挖苦嘲讽,忽而诙谐,忽而严肃,忽而迷恋陶醉,忽而又无动于衷,忽而……你纪德先生在哪儿?在这些脸谱背后,哪个是你真身,哪个是你幻影?你说的话,哪些是严肃认真的呢?你在谈笑风生的时候,还是在谆谆说教的时候,才值得人相信呢?

连真假虚实都无法辨识,又怎么评价你呢?你用这些相互矛盾的作品,构建了一座迷宫。闯进来的人,沿着哪部作品所指引的路走下去,都难保不落入你设的陷阱。即使不是陷阱,也辨不清方向,走不出迷宫,除非是忒修斯,拉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作序所依赖的三要素,显然替代不了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看来,追求学术性的虚荣心蒙住我的眼睛,竟然无视你这样的警告:“要下结论的书自找倒霉[1]”,“事物永远也不会有结论[2]”,“生活提供给我们的大量境遇,本身都无法解决[3]”。正因为如此,你的作品既无确定的方向,也无预期的结果。我若是不顾这种事实,硬要无中生有,得出几条结论,岂非缘木求鱼?

结论是下不成了,序言还得写下去,也就顾不得什么格式了。但是真正死了这份儿心,还是看了你的《浪子归来》中一段对话,特此抄录下来,好让读者明白,我放弃原来的打算,也是情有可原:

(归来的浪子对他小弟说:)

“我想同你谈谈,小弟。”

“有什么妨碍你吗?”

“我以为你睡觉呢。”

“不睡觉也可以做梦。”

“你在做梦,梦见什么啦?”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梦,假如我都不理解,那么你也未必能解释清楚。”

“这么说,你的梦很难捉摸啦?你跟我讲讲嘛,我来试试看。”

“你的梦难道你能选择?我的梦可随意得很,比我还自由……”

按时下论文的做法,指出这一段的主题词,就应当是:梦、选择、自由。看了这段对话我略有所悟;至少放弃了强作解人的念头,思想顿时轻松了许多。这一场场梦,你纪德先生都不能选择,都不理解,我又何必强行解释,给你选择某种结论呢?

你在1909年的《日记》中,讲得就更直率了:“别人不易画出我的思想轨道;这种弧线仅能在我的文风中显露,一般人看不出来。假如谁在我的最新作品中,以为终于抓住了与我相似的人物,那他就错了:与我差异最大的,总是我的最新产物。”

看了你这话,我更不会试图画出你的思想轨迹了。不过我产生一个疑问:相距最近的作品与你差异最大,那么相距越远的作品,是否越与你相似呢?尽管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你这么善变,而时隔三十八年,《新食粮》却与《人间食粮》惊人的相似,这就不能不令我对你的写作状态发生兴趣。

安德烈哟,我阅读你,总想从更高的层次来理解你,总想从思想、道德、价值观念等高层次来剖析你的作品,以达到高水平的学术认识。这就好比我在你的花园里散步,不闻繁茂花草的清香,却总想闻到高级香水的气味;我在你的麦田里穿行,不闻灌浆麦粒的清香,却总想嗅到精制糕点的香味。

安德烈哟,我阅读你,怎么能否认我怦然心动,但不是因为作品精妙的语言、深刻的哲理和丰富的意蕴,而是有一种直接的感受。我感到了你的散文诗《人间食粮》、你的青少年时期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你的长卷《日记》、你的许多游记,都有一种原始的冲动。你记录了追求快乐的冲动的原生状态,而这种原生状态的冲动,给人以原生的质感,具有粗糙、天真、鲜活、自然的特点。

怪不得你要窃笑,做鬼脸,安德烈,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阅读你作品的最初感动点,这多少是现代文明给人造成的悲剧。

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是,你处于怎样的写作状态,才能在你的作品中,更多地记录了现代人几乎尽失的这种原生状态的冲动。

什么东西失而复得,才格外珍贵。对人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第二个青春。你说过:“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我知道,安德烈,你没有尝到欢乐,青春就倏忽而逝。然而,正因为如此,你一旦获得了第二个青春,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这种青春的激情,一直持续到你走完人生。你在一生的总结,遗嘱式的小说《忒修斯》(1946)中,再次表明:“我始终是大地的孩子……我不枉此生。”

你在而立之年之后,又经历五十来年的第二青春期。你即使在文学领域如日中天,人称“文坛王子”,即使频频出现在大型群众集会的主席台上,成为许多人崇拜的对象,你仍然是个毛手毛脚的青年,你轻浮、躁动、执拗、任性、笨拙,言行时常有悖情理,让多少亲友恼火,又让多少崇拜你的人大惑不解。

我不知道,大青年、老青年是不是比小青年做得还过分;但是我敢说,别人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谅你的那些乖张行为,恰恰是人处于青春期的特点。

你的第二个青春,是随着新世纪,即二十世纪而诞生的。

安德烈,你的创作生涯有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你的许多重要作品,是在青年时期开始孕育的,如《人间食粮》《背德者》《窄门》《梵蒂冈的地窖》《田园交响曲》《如果种子不死》《伪币制造者》等,但是进入第二个青春期才陆续开花结果。这就决定了你的作品,除了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之外,不像其他作家那样,有不成熟和成熟的截然之分。第二青春,即成熟的青春,在你身上构成一种特殊的矛盾体:既有成熟的思想,又保持青春的律动。这就意味你的千差万别的作品,都是在这种特殊矛盾的状态下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