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特雷庇姑娘——[德国]保尔·海泽(2)

“所以,没办法,我便在波雷塔找了几个走私客。据他们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可赶到皮斯托亚,决斗就在下午,地点是城外的一个花园。”

姑娘突然抓住他的双手说:“别下山去,菲利普,他们想杀死你啊!”

“当然,他们想的正是这个,姑娘,可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对头是托斯卡纳的神枪手,杀人是他的拿手好戏。没办法,姑娘,事已至此,毫无挽回的希望了!”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克制住你那愚蠢的旧日爱情吧,也许之所以发生眼前的一切,就是让我在离开人世之前再见你一面,好让你获得解脱,不再受那不幸的忠诚的束缚。可怜的姑娘,再说你现在也看到了,我们两个也许并不般配啊。你所深爱的,其实是另一个菲利普。对于你眼前这个思想怪异、隐逸遁世的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

说完了这些话后,他又来到她面前,想拉她的手,不料却被姑娘的样子吓呆了:她脸上的温柔表情消失了,鲜艳的嘴唇也苍白失色。“你不爱我!”随后,她大叫一声,推开他的手,连桌子上的灯都差点儿被掀翻。她接着喊道:“莫非你宁肯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吗?莫非你七年之后回来就是为了向我告别?你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谈论自己的死亡,难道你的死对我没有丝毫意义吗?我真后悔再看到你!痛心啊,真叫人痛心!圣母啊,看看我的悲惨吧!”

她扑倒在圣母像前,额头贴在地上,像是在祷告。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又大又亮,把屋里照得透亮。他正准备打起精神再解释一番,却突然感到自己被姑娘牢牢搂住,她的嘴唇凑到了他的面前,热泪流到了他的脸上。“别去送死,菲利普!你要是留在我身边,谁还能找得到你呢?你就待在这里吧,圣母把你送回我身边,我一定要救你。你要是还怕他们将来会出卖你,那咱们两个人就离开这里,马上就走。我认识所有的路,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便可以到达谷底,然后朝北方继续走,一直走到热那亚,一直走到威尼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够了!别再说傻话了,你不能成为我的妻子,费妮婕,就算明天决斗我能平安的话,我也活不了多久的,因为我明白,我挡了他们的路。”说着,他温柔但却非常坚决地从她臂弯中抽出了膀子。

“你看,姑娘,”他接着说,“你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们绝对没有必要再失去理智,使自己变得更加不幸。也许将来你听到我的死讯时,已经有了丈夫和一群美丽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将会无比庆幸今晚的理智。好了,让我睡觉去吧,你也该休息了。明天咱们在别人面前也不要再拥抱了!晚安吧,费妮婕!”

他一边说一边亲切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姑娘并不想碰一下。月光下,她的脸色煞白,眉眼更加忧郁,她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些年我受的苦头还不够吗?我绝不会放他走,要是让他走了,让他去送死,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姑娘。”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干吗胡思乱想,使自己病上加病呢?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荣誉迫使我离开你,使你永远也不能做我的妻子。我可不是你怀里的布娃娃,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道路,而这条路两个人走实在是太狭窄了。让我们忘掉彼此吧!”

“不,就算你打我,我也不离开你!就算死神挡在我们中间,我也要把你拖出来,死也好,活也好,菲利普,你都是属于我的!”

“住口!”菲利普大喝一声,骤然间满脸通红,猛地推开了费妮婕。“今天咱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吧,永远地到此为止。我是个人,谁想占有我,就必须由我自己心甘情愿给他才行。你为我吃了七年苦,也不能要求我自己鄙视自己啊!如果你是想讨我欢心,那你的手段实在是太糟糕了。七年前我爱你,因为你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要是你当初一头扑到我怀里来,那可能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如今咱们一起都完了,我今天才知道,我当时对你产生了同情,但还不是爱。”

他极为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些话,随后便一声不吭了,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多少感到有些痛苦。尽管这样,他还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甚至有些意外,姑娘听到他的话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激动。他原本以为,她会一下子受不了而伤心欲绝。谁料姑娘却漠然地走到他身边,告诉他卧室的方位便退回到火炉边上了。

菲利普走进卧室,便关上了大门。不过他仍在门背后静静听着门外姑娘的动静,结果一无所获,整个院子里只有狗的骚动、马的嘶鸣和野外风的呼啸。此时外面已经是皓月当空,菲利普打开房间的窗户让整个房间透亮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置身的地方竟然是费妮婕的闺房。菲利普坐在床铺上心潮起伏,有好几次想往外走,去告诉费妮婕,他之所以说得如此绝情是想治好她的病,可每次又一咬牙放弃了。“没有别的办法,”他自言自语地说,“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更多的伤痛。七年了,可怜的姑娘啊!”他环顾着闺房里的一切,想起了七年前的情景,一边观察也一边思量,“在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很难忘怀自己之所爱的,我真想改变主意啊,是的,归根结底,她才是适合我的女人,她爱我胜过一切。可是,要是我带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妻子回家去,我那本来就够凄凉冷清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对我这个郁郁寡欢的人来说,偶尔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是不错,可我何必要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去博洛尼亚当寡妇呢?绝对不能,不能再增加新的罪孽了!我决定提前一个钟头唤醒我的向导,趁这里的人还没起床便悄悄上路。”

这个时候,他正想离开窗前到床上小躺一会儿,突然发现从房屋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女人,她虽然没有回头,但菲利普一眼就看出是费妮婕。只见她隐约地跨着大步,向着山谷的方向走去。霎时,菲利普感到了一丝害怕:她该不是去寻短见吧。他下意识地冲到门边,用力去开那扇大门,但大门却被死死卡住,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打开。他大声叫喊,一阵拳打脚踢,大门仍然纹丝不动。最后他有些绝望了,重新回到窗户前,发狂似的摇着窗户,眼看墙上的石头已经松动了,可突然之间,姑娘的身影再次出现,向着房子走来。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但在月光下却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不过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神色严肃,若有所思。她对他的窗户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马上消失在黑影中。

一阵惊恐和劳累之后,菲利普站在原地喘气,突然他听到一阵巨大的响声,显然是那条老狗发出来的,但既不是狂吠,也不是呜咽,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声音,这令他非常纳闷,也深感不安。他把头探出墙洞,想一探究竟,但什么也看不清楚。接下去的一整夜,就只有外屋的房门还碰响过一次,传来费妮婕走在石头地上的脚步声。他长久地站在房门后面,恳求姑娘哪怕只讲一句话也好,但结果毫无回音。最后,他只得倒在床上,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胡思乱想,一阵折腾之后,疲倦终于战胜了他的万千思绪,他睡着了。

菲利普一觉醒来,发觉四周仍然朦朦胧胧的,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菲利普勃然大怒,一方面怪走私客没有叫他起床,另一方面又怪自己睡得太死,但最怪的还是姑娘,他断定这是她耍的一个手段。他马上奔到门边,这回门轻松就被打开了。他迅速走到隔壁房间,只见费妮婕一个人悠闲地坐在火炉边,像是在等他一样。他用阴郁的目光盯着她,但她却未露出半点儿哀愁,一副故作镇定的神情。

“你是成心想让我睡过头吗?”他冲着她嚷道。

“是的,”她无动于衷地回答,“你太困了,反正现在时间还比较早,你不是下午才决斗吗?”

“你不用管我困不困,也不用管我决斗的事,我的向导在哪里?”

“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你想骗我?没门!我还没付他们钱呢。”说着,菲利普冲到门口,准备出去。

“钱我已经付了,我告诉他们,你需要休息,等你醒来后,我亲自送你下山,我正好要去皮斯托亚买酒,顺便进货。”费妮婕一动不动地坐着,漫不经心地说。

菲利普气得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出一句:“不要你送,我一辈子也不需要你来送,你这个狡猾的毒蛇!我们今天就一刀两断,彻底地一刀两断!你以为几个小花招就能征服我吗?把你的伙计派一个给我,拿去,把你代付的向导费拿走吧。”说着他把钱包扔给了费妮婕,同时推开房门,想自己出去找人当向导。

“别费劲了,”姑娘说,“你一个人也找不到的,伙计们都到山里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头儿和小孩,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找找看吧。再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给你带路啊?莫非你怕有什么危险?昨天晚上我又做了梦,梦见你根本不适合做我的丈夫。不错,我是对你有好感,能和你说一会儿话就很高兴,但这又有什么呢?你是自由的,可以永远离开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死是活也和我没关系。我这么安排,不过就是想再送你一程罢了。你放心吧,我就送你上大路为止,绝对不会送到皮斯托亚那么远。”

菲利普虽然不太高兴,但他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向姑娘转过脸去,望着她那目光安详的大眼睛,相信她的话应该没有半点儿虚假。在他看来,姑娘似乎和昨天有些不同,对此他感到有些惊讶,惊讶之中也包含了一些不满,她昨天的感情冲动和难过难道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他盯着她一看再看,却再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既然你已经变得如此理性,那好吧,我们走吧!”他干巴巴地对她说。

她站起身来,丝毫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情绪,说道:“我们先吃点儿东西,路途遥远,不吃东西可不行。”说着便端出一碗吃的和一壶酒,随后就站在火炉边吃起来。菲利普为了尽快了结这件事,也开始吃起来,他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接着又点燃了一根雪茄。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姑娘一眼,只在这时离得近了,才偶然发现她脸上泛起了一片奇异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类似胜利的光芒。她急忙走到桌边,将他刚刚喝过的酒壶摔了个粉碎。

“在您的嘴唇碰到之后,谁也不许再喝它了!”她说。

菲利普感到十分愕然,莫非她在酒里下了毒?但他马上又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她爱心未泯的表现,因此二话没说,便抢在姑娘前头走出房去。到了院里,他发现马已经不在了,姑娘说马已经被牵回波雷塔去了,而且骑马下山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