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莫格里的兄弟们——[英国]吉卜林(3)

其实莫格里的计划是相当简单的。他只不过想在山上绕一个大圆圈,绕到河谷出口的地方,然后带着公牛下山,把谢尔汗夹在公牛群和母牛群中间,然后捉住他,因为他知道,谢尔汗在吃过食、饮过大量水以后,是没有力气战斗的,并且也爬不上河谷的两岸。他现在用自己的声音安慰着水牛。阿克拉已经退到牛群的后面,只是有时哼哼一两声,催着殿后的水牛快点儿走。他们绕了个很大很大的圆圈。因为他们不愿离河谷太近,引起谢尔汗的警觉。最后,莫格里终于把弄糊涂了的牛群带到了河谷出口,来到一块急转直下、斜插入河谷的草地上。站在那块高坡上,可以越过树梢俯瞰下面的平原,但是莫格里却只注视河谷的两岸。他非常满意地看见两岸十分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岸边长满了藤蔓和爬山虎,一只想逃出去的老虎,在这里是找不到立足点的。

“让他们歇口气,阿克拉,”他抬起一只手说,“他们还没有嗅到他的气味呢。让他们歇口气。我得告诉谢尔汗是谁来了,我们已经使他落进了陷阱。”

他用双手围住嘴巴,冲着下面的河谷高喊,这简直像冲着一条隧洞叫喊一样,回声从一块岩石弹到另一块岩石。

过了很久,传来了一只刚刚醒来的、吃得饱饱的老虎慢吞吞地带着倦意的咆哮声。

“是谁在叫?”谢尔汗说。这时,一只华丽的孔雀惊叫着从河谷里振翅飞了出来。

“是我,莫格里。偷牛贼,现在是你到会议岩去的时候了!下去!快赶他们下去,阿克拉!下去,拉玛,下去!”

牛群在斜坡边上停顿了片刻,当阿克拉放开喉咙发出了狩猎的吼叫声,牛群便一个接一个像轮船穿过激流似的飞奔下去,沙子和石头在他们周围高高地溅起。一旦奔跑起来,就不可能停住。他们还没有进入峡谷的河床,拉玛就嗅出了谢尔汗的气味,吼叫了起来。

“哈!哈!”莫格里骑在他背上说,“这下你可明白了!”只见乌黑的牛角、喷着白沫的牛鼻子、鼓起的眼睛,像洪流一般冲下河谷,如同山洪暴发时,大圆石头滚下山去一样,他们冲进了河谷两边,冲进了爬山虎藤里。他们知道眼下要干什么,水牛群要疯狂地冲锋了,任何老虎都挡不住他们。谢尔汗听见了他们雷鸣般的蹄声,便爬起身来,笨重地走下河谷,左瞧右瞧,想找一条路逃;可是河谷两边的高坡是笔直的,他只好向前走,肚子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食物和饮水,这会儿叫他干什么别的都可以,就是不想战斗。牛群践踏着他刚才离开的泥沼,他们不停地吼叫着,直到狭窄的河沟里充满了回响。莫格里听见河谷底下传来了回答的吼声,看见谢尔汗转过身来,老虎知道到了紧急关头,面向着公牛比向着带了小牛的母牛总要好一点儿。接着拉玛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踩着什么软软的东西过去了。那些公牛都跟在他身后,他们迎头冲进了另一群牛当中,那些不那么强壮的水牛挨了这一下冲撞,都被掀得四蹄离了地。这次冲刺使两群牛都涌进了平原,他们用角抵,用蹄子践踏,喷着鼻息。莫格里看准了时机,从拉玛脖子上溜下来,拿起他的棍子左右挥舞。

“快些,阿克拉!把他们分开。叫他们散开,不然他们彼此会斗起来的。把他们赶开,阿克拉。嘿,拉玛!嘿!嘿!嘿!我的孩子们,现在慢些,慢些!一切都结束了。”

阿克拉和灰兄弟跑来跑去,咬着水牛腿。牛群虽说又一次想回过头冲进河谷,莫格里却设法叫拉玛掉转了头,其余的牛便跟着他到了牛群打滚儿的池塘。而此时的谢尔汗已经死了,鹰们开始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

“兄弟们,他死得像只狗。”莫格里说,一面摸着他的刀。他和人生活在一起以后,这把刀老是挂在他脖子上。“不过,反正他根本是不想战斗的,他的毛皮放在会议岩上一定很漂亮,我们得赶快动手干起来。”

一个在人们中间被养大的孩子,做梦也不会想到独自去剥一张10尺长的老虎皮,但是莫格里比谁都了解一只动物的皮是怎样长上的,也知道怎样把它剥下来。然而这件活儿确实很费力气,莫格里用刀又砍又撕,累得嘴里直哼哼,干了一个钟头。两只狼在一边懒洋洋地伸出舌头,当他命令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上前帮忙拽。

一会儿,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抬头一看,是那个有支陶尔步枪的布尔迪阿。孩子们告诉村里人,水牛全惊跑了,布尔迪阿怒气冲冲地跑出来,一心要教训莫格里一番,因为他没有照顾好牛群。狼一看有人来了,便立刻溜开。

“这是什么蠢主意?”布尔迪阿生气地说,“你以为你能剥下老虎的皮!水牛是在哪里踩死他的?哦,这还是那只跛脚虎哩,他的头上还悬了100卢比的赏金。好啦,好啦,把牛群吓跑的事,我们就不跟你计较了,等我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会把赏金分给你1卢比。”他在围腰布里摸出打火石和火镰,蹲下身子去烧掉谢尔汗的胡须。当地许多猎人总是烧掉老虎的胡须,免得老虎的鬼魂缠上自己。

“哼!”莫格里仿佛是对自己说,同时撕下了老虎前爪的皮,“原来你想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领赏钱,也许还会给我一个卢比?可是我有我的打算,我要留下虎皮自己用。喂,老头子,把火拿开!”

“你就这样对村里的猎人头领说话吗?你杀死这只老虎,全凭你的运气和你那群水牛的蠢劲。这只老虎刚刚吃过食,不然到这时他早已跑到20里外去了。你连怎么剥皮都不会,你确实应该教训我不要烧他的胡须,莫格里,这下子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了,还要给你一顿好揍。滚开!”

“凭赎买我的公牛起誓。”莫格里说,他正在设法剥下老虎的肩胛皮。“难道整个中午我就这么听一只老人猿唠叨个没完吗?喂,阿克拉,这个人老缠着我。”

布尔迪阿正弯腰朝着老虎脑袋,突然发现自己被仰天掀翻在草地上,一只灰狼站在他身边,而莫格里继续剥着皮,仿佛整个印度只有他一个人。

“好吧,”他低声说道,“你说得完全对,布尔迪阿。你永远也不会给我一分赏钱。这只跛老虎过去和我有过冲突,很久以前的冲突,而我赢了。”

说句公道话,如果布尔迪阿年轻10岁的话,他在森林里遇见了阿克拉,是会和他比试一下的,但是一只听这孩子命令的狼,而这个孩子又和吃人的老虎在很久以前有私人冲突,这只狼就不是一头普通的野兽了。布尔迪阿认为这是巫术,是最厉害的妖法,他很想知道脖子上戴的护身符是不是能够保护自己。他躺在那里,一点儿也不敢动,随时准备看见莫格里也变成一只老虎。

“王爷!伟大的国王!”他终于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嗯。”莫格里没有扭过头来,抿着嘴轻声笑了。

“我是个老头子。我不知道你不仅是个放牛孩子。你能让我站起来离开这儿吗?你的仆人会把我撕成碎片吗?”

“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只不过下一次再也不要乱插手我的猎物了。放他走吧,阿克拉。”

布尔迪阿一瘸一拐拼命朝村里跑,他不住地回头瞧,害怕莫格里会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一到村里,就讲出了一个尽是魔法、妖术和巫术的故事,使得祭司听了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莫格里继续干他的活,直到将近傍晚,他和狼才把那张巨大的花斑皮从老虎身上剥下来。

“我们现在先把它藏起来,把水牛赶回家。来帮我把他们赶到一块儿吧,阿克拉。”

牛群在雾蒙蒙的暮色中聚到一块儿了,当他们走近村子时,莫格里看见了火光,听见海螺呜呜地响,铃儿叮当地摇。村里一半的人似乎都在大门那里等着他。“这是因为我杀死了谢尔汗。”他对自己说。但是一阵雨点似的石子儿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村民们喊道:“巫师!狼崽子!丛林魔鬼!滚开!快些滚开!不然祭司会把你变回成一只狼。开枪,布尔迪阿,开枪呀!”

那支旧陶尔步枪砰的一声开火了,一头年轻的水牛痛得吼叫起来。

“这也是巫术!”村民们叫喊道,“他会叫子弹拐弯。布尔迪阿,那是你的水牛。”“这是怎么回事呀?”石头越扔越密,莫格里摸不着头脑地说。

“这些兄弟跟狼群没什么两样,”阿克拉镇定自若地坐下说,“我看,假如子弹能说明什么的话,他们是想把你驱逐出去。”

“狼!狼崽子!滚开!”祭司摇晃着一根神圣的罗勒树枝叫喊道。

“又叫我滚吗?上次叫我滚,因为我是一个人。这次却因为我是只狼。我们走吧,阿克拉。”这时,米苏阿跑到牛群这边来了,她喊道:“啊,我儿,我儿!他们说你是个巫师,能随便把自己变成一头野兽。我不相信,但是你快走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布尔迪阿说你是个巫师,可是我知道,你替纳索的死报了仇。”

“回来,米苏阿!”人们喊道,“回来,不然我们就要向你扔石头了。”

莫格里恶狠狠地笑了一声,因为一块石头正好打在他的嘴巴上。“跑回去吧,米苏阿。这是他们黄昏时在大树下面编的一个荒唐的故事。我至少为你儿子报了仇。再会了,快点儿跑吧,因为我要把牛群赶过去了。我不是巫师,米苏阿。再会!”

“好啦,再赶一次,阿克拉,”他叫道,“把牛群赶进去。”水牛也急于回到村里。他们几乎不需要阿克拉的咆哮,就像一阵旋风冲进了大门,把人群冲得七零八散。

“好好数数吧!”莫格里轻蔑地喊道,“也许我偷走了一头牛呢。好好数数吧,因为我再也不会给你们放牛了。再见吧,人的孩子们,你们得感谢米苏阿,因为她,我才没有带着我的狼沿着你们的街道追捕你们。”

他转过身,带着孤狼走开了。当他仰望着星星时,他觉得很幸福。“我不必再在陷阱里睡觉了,阿克拉。我们去取出谢尔汗的皮吧,离开这里!但是我们绝对不要伤害这个村庄,因为米苏阿待我是那么好。”

当月亮在平原上空升起,使一切变成了乳白色的时候,吓坏了的村民看见了身后跟着两只狼的莫格里,他的头上顶着一包东西,正用狼的平稳小跑赶着路,狼的小跑就像大火一样,把漫长的距离一下子就消灭掉了。于是他们更加使劲地敲起了庙宇的钟,更响地吹起了海螺。米苏阿痛哭着,布尔迪阿把他在丛林里历险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了又讲,最后竟说阿克拉用后脚直立起来,像人一样说着话。

莫格里和两只狼来到会议岩的山上,月亮正在下沉,他们先在狼妈妈的山洞停下。

“他们把我从人群里赶了出来,妈妈,”莫格里喊道,“可是我实现了诺言,带来了谢尔汗的皮。”狼妈妈从洞里费力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狼崽们,她一见虎皮,眼睛便发亮了。

“那天他把脑袋和肩膀塞进这个洞口,想要你的命,小青蛙,我就对他说:捕猎别人的,总归要被人捕猎的。干得好。”

“小兄弟,干得好。”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灌木丛里传来,“你离开了丛林,我们都觉得寂寞。”巴希拉跑到莫格里赤裸的双脚下。他们一块儿爬上会议岩,莫格里把虎皮铺在阿克拉常坐的那块扁平石头上,用四根竹钉把它固定住。阿克拉在上面躺了下来,发出了召集大会的召唤声。“仔细看看,狼群诸君!”正和莫格里初次被带到这里时他的呼叫一模一样。

自从阿克拉被赶下台以后,狼群就没有了首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行猎和斗殴。但是他们出于习惯,回答了召唤,他们中间,有些跌进了陷阱,变成了瘸子;有些中了枪弹,走起来一拐一拐;另一些吃了不洁的食物,全身的毛变得癞巴巴的。还有许多只狼下落不明;但是剩下的狼全都来了。他们来到会议岩,看见了谢尔汗的花斑毛皮摊在岩石上,巨大的虎爪连在空荡荡的虎脚上,在空中晃来晃去。就在这时,莫格里编了一首不押韵的歌,这首歌自然而然地涌上了他的喉头,他便高声把它喊出来,一面喊,一面在那张嘎嘎响的毛皮上蹦跳,用脚后跟打着拍子,直到他喘不过气来为止。灰兄弟和阿克拉也夹在他的节拍中间吼叫着。

“仔细瞧瞧吧,噢,狼群诸君!我是否遵守了诺言?”莫格里喊完以后说。

狼群齐声叫道:“是的。”

一只毛皮零乱的狼嚎叫道:“还是你来领导我们吧,啊,阿克拉。再来领导我们吧,啊,人娃娃,我们厌烦了这种没有法律的生活,我们希望重新成为自由的兽民。”

“不,”巴希拉柔声说道,“不行。等你们吃饱了,那种疯狂劲又会上来的。把你们叫作自由的兽民,不是没有缘故的。你们不是为了自由而战斗过了吗,现在你们得到了自由。好好享受它吧,狼群诸君。”

“人群和狼群都驱逐了我,”莫格里说,“现在我要独自在丛林里打猎了。”

“我们和你一起打猎。”四只小狼说。

于是从那天起,莫格里便离开了那里,和四只小狼在丛林中打猎。但是他并没有孤独一辈子,因为许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还结了婚。

不过那是一个讲给成年人听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