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品瓶(3)
- 瓶花谱 瓶史
- (明)张谦德 袁宏道著 李霞编著
- 4652字
- 2016-05-30 11:16:34
瓷器是插花的主要器具,瓷器中又分为普通瓷器和名窑瓷器,而出自名窑的瓷器称为“窑器”。明代人对于瓷器等级的评定,大抵是以宋为尊,故而本节论窑器,列举的都是宋代名窑,本朝的瓷器,即便是宣德、成化官窑,也只能排到末位。王世贞在《觚不觚录》中写道:“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增十倍。”他认为,窑器一贯是以哥窑、汝窑为珍贵,宣德窑受追捧已属意外,居然连永乐、成化的窑器,都售价骤增,在他看来,实在是怪事了。
张谦德和王世贞的见解一样,他的窑器排行榜中,宋代五大名窑是最受珍爱的。柴窑属于唐末五代,在窑器排行榜中虽位居首位,然而柴窑瓷器与秘色瓷一样,属于“神品”,只存在于传说中,世间难得一见,故而只有宋代五大名窑才是摸得着、够得到的真实藏品。
宋代五大名窑,指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其中又以汝窑为贵。据古陶瓷专家陈万里的推论:“从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上溯到哲宗元祐元年(1086),是汝瓷发展的鼎盛时期。当时,北宋皇室,不惜工本,命汝州造青瓷,是因定州白瓷有芒,统治者认为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瓷。”汝窑作为北宋皇室的御用珍品,其烧造工艺炉火纯青,后世难以匹敌。金灭北宋后,汝窑也随之消亡,其开窑时间前后只有二十年,由于烧造时间短,传世亦不多,在南宋时,汝窑瓷器已经非常稀有。故汝窑列五大名窑之首,既在于工艺精湛,也因存世数量稀少。
而花器本身便是清贵器物,是“雅玩”。簪花清供的器物,原本就是十分尊贵的。相反,碗、碟等实用生活器物的价值就低多了。如明代的高濂,把官窑、哥窑中的碗、碟、盆、罐之类皆归为中下品,因这些器物,和吃饭、喝酒等生活琐事相关,与雅玩生活相去甚远。明代项元汴所著的《历代名瓷图谱》,记载了汝窑焦叶雷文觚,被视为簪花佳器。他又提到一件钧窑的双凤小尊,说“此尊式雅,色佳,又为花器,当与汝、官、哥、定诸窑并驾齐驰矣”。钧窑在五大名窑中排名靠后,其窑器原本是难以与汝窑、官窑媲美的,但这件双凤小尊为插花之器,所以才能脱颖而出,得以与汝窑并驾齐驱。
【原文】
瓷器以各式古壶[1]、胆瓶[2]、尊、觚、一枝瓶[3],为书室中妙品;次则小蓍草瓶[4]、纸槌瓶[5]、圆素瓶[6]、鹅颈壁瓶[7],亦可供插花之用;余如暗花[8]、茄袋[9]、葫芦样[10]、细口[11]、匾肚[12]、瘦足药坛[13]等瓶,俱不入清供。
【注释】
[1]古壶:指明代以前的壶形瓷器。明代的瓷壶,尤其是执壶,其器型与现代的茶壶类似,专用于沏茶,不宜插花。
[2]胆瓶:因器型如悬胆而得名,直口,细长颈,为花器。胆瓶始于唐代,盛行于宋代,是陶瓷花器中的经典器型。
[3]一枝瓶:可能是指一种开口小的花瓶,因瓶口小,插花少,故称“一枝瓶”。宋代时,书斋、闺阁内放置一枝瓶已颇为流行,多见于诗文中。明代陈继儒的《妮古录》中有“余于项玄度家,见官窑人面杯、哥窑一枝瓶”,可见宋代哥窑出产此种器型。
[4]蓍草瓶:指琮式瓶,器形似新石器时期良渚文化的玉琮。玉琮一般呈筒状,内圆外方,在新石器时期是礼器。南宋时出现仿玉琮瓷器,以龙泉青釉或官窑釉罩于器身,置于书斋内用以插花。明代受道教文化的影响,瓶身多以八卦纹样装饰,有时用来放置占卜用的蓍草和竹签,因而琮式瓶也被称为“蓍草瓶”或“八卦瓶”。
[5]纸槌瓶:一种直颈花瓶,因形似制纸工具槌而得名。纸槌瓶的原型可能脱胎于伊斯兰玻璃器,因宋代流行的各式纸槌瓶,大部分可在流行于九至十二世纪间的玻璃制品中找到母型。
[6]圆素瓶:圆形素身花瓶。
[7]鹅颈壁瓶:壁瓶,又称轿瓶,后壁为平板形,大多有穿孔,以便将其挂在墙壁或车轿上,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研究者认为此种器型为明万历时的创新器型。鹅颈壁瓶指一种曲颈的壁瓶。
[8]暗花:制瓷工艺术语,指在瓷器坯体上用较细工具刻画花纹,上釉后形成清晰的暗花纹。明永乐时的甜白釉暗花瓷器颇负盛名。
[9]茄袋:俗称荷包,随身佩戴作饰件,备放零钱或什物用。明清时期流行佩戴茄袋,此处指器型为茄袋形的瓷器。
[10]葫芦样:指形似葫芦的瓶器,为瓷器的传统器型。明嘉靖时,因嘉靖皇帝好黄老之道,此种器型尤为盛行。
[11]细口:指细口瓶,瓶颈长而细,为明代瓷器的流行样式。
[12]匾肚:指扁肚瓶,细长颈,扁圆腹,形如荸荠,故称荸荠扁瓶,为明清时流行的器型,如明代永宣盛世时期的绶带拖月瓶。
[13]瘦足药坛:指放置中药的药罐、药缸等。明代的药坛多用瓷器,如上海中医药博物馆馆藏的明代葫芦形黑釉特大药坛。瘦足,指瓷器的底足部较瘦,如梅瓶以瘦底而闻名。张谦德认为花器的理想造型应当是“口欲小而足欲厚”,这样才能放置安稳。
【译文】
瓷器如各种式样的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是书房居室中绝妙陈设品;其次,则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壁瓶,也可以作为插花之用;其他如暗花、茄袋、葫芦式瓶、细口瓶、扁肚瓶、底足瘦的药坛之类,都不能作为书斋清供的瓶器。
【延伸阅读】
“清供”一词,在宋代开始流行起来,宋人常于案头放置供观赏的陈设品,如瓶花、时令水果、奇石、古玩、文房四宝等,为厅堂、书斋添情趣。清供有两层含义,一指清雅的供品,如松、竹、梅等花木,香火和清淡的食物;二是指古器、盆景等供玩赏的物品,如文房清供、书斋清供和案头清供。南宋时的林洪著有《山家清供》,虽然是讲饮食,却意在突出山居幽士的清雅韵致。
清供也分“有名之供”与“无名之供”。有名之供,可按节日分,如岁朝清供、端午清供、中秋清供等;亦可按礼俗分,如寿诞清供、婚喜清供、成人清供等。无名之供,指非时、非节,随心摆上几样物事来娱情养性。
清供可视为文人的“雅祭”,即祭祀之仪在文人书斋中的一种变异形式。既然是雅祭,其用品不可不讲究,要有格调、有品味,某些流于俗套的器物,自然不能成为书斋清供,否则与主人的身份不相配。
【名家杂论】
对于日常起居生活的刻意雕琢,是文人为自己的日常生活塑造的理想情境。尤其书斋居室,乃文人举办雅集的重要场所,其精细雅致的铺设设计,便显得尤为重要。吴从先的《小窗自记》中言:“幽居虽非绝世,而一切使令供具、交游晤对之事,似出世外。”居室的陈设,日用器皿的摆放,对文人而言,超越了其本身的意义,乃至成为一种博雅生活的象征。可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承载的是文人雅士的精神世界。
如《红楼梦》里,妙玉在栊翠庵中请客人喝茶,奉给贾母的茶杯,是成化窑的五彩小盖钟,给宝玉的是碧玉斗,给黛玉、宝钗用的更为珍贵,上面刻着“晋王恺珍玩”,还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原来是苏轼收藏的晋代王恺的珍品。可见做个风雅人士,实不简单,即便是随手用的物品,都得经过精细的挑选,方有格调。
张谦德也细细挑选了书斋中的花器,他一一列出,哪些是入眼的,如各种式样的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此类瓶器高洁雅致,不俗气,是书室中的绝佳陈设品。退一步讲,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壁瓶之类,虽差强人意,也还可以用。
张谦德用“古壶”二字,可知他的细致用心。在明代,瓷壶亦有古今之分,明代以前的古壶,其造型与明代流行的器型有极大的区别。明代的瓷壶,已经与现代茶壶类似,有精细的壶柄和细长的出水口,一望而知是用来沏茶而非插花。如明初的釉里红芭蕉纹执壶,壶体一侧置弯曲细长的壶流,并以一云板形饰件与壶身相连,另一侧置曲柄,连接于颈腹之间,这便是明代瓷壶的典型造型。明代以前的壶,器型则不同。如唐代邢窑的白釉壶、越窑的青釉执壶,乃至汉代出土的瓷壶,视其器型,用于插花都颇为合适。以唐代越窑青釉执壶为例,壶撇口、短颈、溜肩、鼓腹,若插上一束白菊花或栀子花,花与瓶器的搭配应当十分和谐。由此可见执壶的演变历程,在唐代,虽可用于贮酒、沏茶,取来插花也颇合适,但到了明代,则只定位为沏茶了。
明代流行的瓷器器型中,有些被张谦德所嫌弃,如嘉靖之后流行的葫芦瓶,张谦德认为“不入清供”,入不了高士的眼。实则葫芦瓶自唐代以来,便广受欢迎,葫芦瓶造型十分别致,且谐音为“福禄”,也有长寿、多子等寓意,吉祥喜庆,不仅民间喜爱,明清两代的宫廷内也十分钟爱此种器型。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明嘉靖红地黄彩缠枝莲纹葫芦瓶,器型硕大,造型规整,彩色鲜艳,花纹精美,是嘉靖时期大型琢器的代表作品。当时若以这样的瓶器来插花,可是极为高雅别致了。
【原文】
古铜壶、龙泉、均州瓶,有极大高三二尺者,别无可用,冬日投以硫黄,斫[1]大枝梅花插供亦得。
【注释】
[1]斫:用刀、斧等利器砍劈。杜牧有《斫竹》一诗,曰:“寺废竹色死,宦家宁尔留。霜根渐随斧,风玉尚敲秋。江南苦吟客,何处送悠悠。”
【译文】
古铜壶和龙泉窑、钧窑的瓷瓶中,有器型极硕大,高达两三尺的,这类瓶器没有别的用处,冬天在瓶内投入硫黄,剪取大枝的梅花插在里面作为清供也是可行的。
【延伸阅读】
硫黄在古代主要用于药材,《神农本草经》中所记载的四十六种矿物药品中,便有石硫黄。修仙炼丹的人也发现了这种矿物质的用处,遂以之炼丹,如《抱朴子内篇·金丹》记载:“以华池和丹,以曾青、硫黄末覆之蔫之,内筩中沙中,蒸之五十日,服之百日。”
明代研究花艺的人,则发现了硫黄在插花中的妙用,认为天气寒冷时,将硫黄粉投入花瓶中,有防冻之功效。其实,插花时用硫黄粉,另有玄机,防冻效果倒在其次。硫黄粉是一种酸性化合物,在花木、果树上使用,有调节酸碱性、灭菌防腐、促进伤口愈合、防治病害之功效,且还可供给植株养料,促进生长发育。插花的水中投入硫黄粉,能有效防止花枝基部腐烂,减少花枝的衰败速度,延长插花观赏期。
【名家杂论】
高濂《瓶花三说》里,提到用冬日插梅花:“冬时插梅必须龙泉大瓶、象窑敞瓶、厚铜汉壶,高三四尺以上,投以硫黄五六钱,砍大枝梅花插供,方快人意。近有饶窑白瓷花尊,高三二尺者,有细花大瓶,俱可供堂上插花之具,制亦不恶。”
冬日插梅花,要用大瓶,这大抵是当时雅士的共识了,从陈洪绶的画中亦可以看到。陈洪绶自号老莲,人称“陈老莲”,他最喜欢画的,是用硕大的古铜瓶插荷花,但也常画用古铜瓶插梅花。陈洪绶的《瓶花图》《麻姑献寿图》《博古图》,都是用大瓶插梅花的典范。还有《听吟图》《闲话宫事图》,皆是用高瓶插一枝梅花,《闲话宫事图》中用的是一只高而瘦的弦纹瓷瓶,瓶花放置于石桌上,衬托出宫娥的秀雅。《赏梅图》中的花器,则是扁圆形的黑瓷瓶,与坐在湖石旁赏梅的两位高士颇为相衬。
折梅花做清供,是一件有着悠长文化韵味的雅事。早在南北朝时,便有诗人陆凯在《赠范晔诗》中写道:“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后,文人雅士做折梅之举动的,更是屡见不鲜。此种风气发展到清代,已成为流弊,以至于龚自珍《病梅馆记》中道:“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以梅花来插瓶,有诸多讲究。冬日里,诗人的几案上,岂能少了一瓶寒梅呢?但梅花的插花构图,与众花不同。比如牡丹,国色天香,赏牡丹重在其姿态与色彩,故而瓶插牡丹,要显出富贵堂皇;玉兰花清雅洁白,插玉兰要突出亭亭玉立之姿;桃花、杏花则娇艳而缤纷,故插桃杏要烘托繁盛热闹的氛围。
梅花是以韵格为胜,具有孤芳自赏的独特韵味,故插梅的构图和立意,要以横斜疏瘦、老枝怪奇来取胜。瓶插梅花,瓶器以深色、素净者为佳,古铜器和瓷瓶,更能显示梅花的高雅。梅花忌用华丽的花瓶,以免喧宾夺主。梅花只插一枝,显出清雅孤高,若插许多枝,花枝过于纷杂繁丽,与桃、杏无异,便不是梅花的格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