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摩洛哥:真正日落的地方
- 大中东行纪:世界并非静悄悄
- 张信刚
- 5105字
- 2017-05-16 16:56:34
真正日落的地方
公元8世纪初,阿拉伯远征军司令策马至直布罗陀海峡南岸的丹吉尔,只见夕阳沉落在茫茫大洋中,往前再也看不到土地,认为这就是世界的“极西”,因而不再前进。在阿拉伯语里马格里布(Maghrib,意为西方,即“日落的方向”)泛指北非四国,然而只有面对大西洋的摩洛哥才是“真正日落的地方”。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日落的地方”是1998年8月。那天天气很朦胧,我站在西班牙最南端的小镇塔利法(Tarifa)的城堡上,尽管用望远镜,也只能看到轮廓而看不清楚面貌。就像巴西作家科埃略(Paulo Coelho)的著名小说《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里那个牧羊童,我立志有一天要从塔利法渡海到丹吉尔。
2010年11月,我终于登上了从塔利法到丹吉尔的渡轮。下船时,码头大堂里熙熙攘攘,但见不到预先约好的导游。接通了电话,原来他还在路上,要迟到四十分钟。我和妻子在附近的一个露天咖啡座,边等他边观察过往的各色人等。我注意到许多摩洛哥男人都穿着带有尖帽的长斗篷(Jellaba),也有不少人穿尖头的拖鞋。我去过很多阿拉伯国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装束,想来这是柏柏尔人的传统服装。
这里让我想到在丹吉尔出生的14世纪的柏柏尔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Ibn Battuta)。他走得比《炼金术士》里那个牧羊童可远多了,不止去了牧羊童一心向往的金字塔,还在印度和中国住过相当长的时间。离家二十八年后,他回老家时受到苏丹的欢迎,并奉苏丹之命把他的见闻写成了享誉全球的游记。
余生也晚,没遇到过游记中提及的慷慨苏丹们,也没遭遇到大风中翻船的险境。但这些年来我常单枪匹马在“大中东”各地游走,是否在潜意识里受到伊本·白图泰的影响?
色彩斑斓的国家
摩洛哥的地理很有特色。它的最北部隔直布罗陀海峡与西班牙相望。海峡南岸的东端是近几个世纪一直被西班牙统领的休达(Ceuta);休达正对着西班牙南端的近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属于英国的直布罗陀。海峡的西端就是丹吉尔,是去欧洲最直接的海港。
摩洛哥境内,在地中海之南不远的内陆有一道与海岸几乎平行的利甫(Rif)山脉,再稍南有从东北向西南倾斜的中阿特拉斯(Middle Atlas)山脉和高阿特拉斯(High Atlas)山脉,再往南是反阿特拉斯(Anti Atlas)山脉。摩洛哥的气候、植被、民族、语言和生活方式被这三道山脉大致分成四个区域:最北是地中海型,最南是撒哈拉沙漠型;历史上摩洛哥的心脏地带是中阿特拉斯地区和高阿特拉斯地区。当然,大西洋沿岸是另一个形态。近代建成的两大城市——首都拉巴特(Rabat)和经济中心卡萨布兰卡就不符合传统分类。
在大西洋之东、地中海之南和中阿特拉斯山脉之北各约一百公里的肥沃平原上,有两个相比邻的文化胜地。
一个是建于公元2世纪的罗马古城沃吕比利斯(Volubilis)的遗址,其中的神庙、运动场、精致的庭院和马赛克地板,在说明古代地中海文明的发达。
每当在新疆见到汉代的烽燧,都会惊叹汉帝国的西陲居然到达如此的远方。在摩洛哥看到罗马帝国西陲的气势恢弘和优美精致的古城遗址时,我再一次体认到,公元2世纪时的东西两大帝国确是各有千秋。
附近的另一个文化胜地是建于山丘上的小城,叫做穆莱·伊德里斯(Moulay Idris),得名于它的开创者——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阿里的玄孙伊德里斯(Idris)。8世纪中叶,阿拔斯王朝兴起后,他由麦加逃难至此,受到柏柏尔人的接待和拥护,在这片西方乐土上建立了第一个阿拉伯人的什叶派王国。
在这个小城里转了一圈后,我又不禁想到8世纪末的唐朝。当时大唐盛世的巅峰已过。杜甫在他的《哀王孙》中,就有“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之句。他当然不知道有阿拉伯落难王孙在摩洛哥重建基业一事,但是他却看到“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黄河二首》其一)。
摩洛哥是一个风物宜人、色彩斑斓的国家。以历史的深厚久远、文化的绚丽璀璨、物种的丰富、山河的秀丽,特别是以人们的容貌变化和衣着特色作衡量,它可能是我去过的国家之最——印度是明显的例外。
三个活着的故都
自伊斯兰教传入后,摩洛哥经历了六个本地人建立的王朝,其中三个为阿拉伯人所建,三个是柏柏尔人所建。这些王朝盛衰兴替的因由,自然引起史家的评析,其中不少看法相信对今日各地的统治者仍有“殷鉴不远”的作用。这几个王朝在摩洛哥所留下的有形的都城不但是人类的文化遗产,也是今天摩洛哥旅游业巨大收入的来源。
全世界保持得最好、也最有特色的中世纪古城就是最初由伊德里斯王朝所建的非斯(Fes)。
由于原来的王都太小,伊德里斯二世选中了中阿特拉斯地区的一个有河水流过的山谷兴建新都。在打地基的过程中,据说挖出来一把重达三十公斤的金斧头。阿拉伯文中斧头叫“非斯”,所以这个都城就以“非斯”为名,至今已经有一千二百年的历史。
今天的古都非斯是一个游人如织的迷宫,道路错综复杂,有的狭窄到只能通过一只小毛驴。这里有清真寺、大学,也有餐馆、旅店,当然最多的是销售各种工艺品的商店。我们参观了铜制器皿、地毯和瓷制马赛克的作坊。最有特色的是包括鞣革、染革、制革三道工序的手工作坊。这些工作既辛苦又肮脏,在印度和日本,只有社会最底层的贱民才从事皮革工作。摩洛哥自古以来就以皮革制品著称,而在穆斯林社会里没有种姓和固定阶级之分,我不清楚制革工人是否代代相传。为了支持那些辛苦的手工业者,我以很差的讲价本领买了三十年来第一件皮夹克和好几双预备送人的尖头皮拖鞋。那天是星期五,老板大概心里想到马上要去清真寺祈祷,结算时自动削价,另外还送给我们两个皮制眼镜套。
现存的非斯古城里有几十个清真寺。在中午召唤祈祷的广播响起之前,穿斗篷的导游快步领我们去了一个颇为隐蔽但又可以容下数百人的清真寺。他要进去祈祷,放我们一小时假。各类人等匆匆进入清真寺,不一会就挤满了。在其他大都市里,人们在这个情况下就会在清真寺外的街上或广场上朝着壁龛(Mihrab)的方向列队祈祷。可是在非斯的小巷子里,人们只能往里挤。
非斯不止是伊德里斯王朝的首都,从13世纪起它也是南部的柏柏尔人在摩洛哥建立的马林王朝(Merenids)的首都。所以,今天的非斯古城分为两个不同时代的区域。
离非斯不太远的另一个古都是梅克内斯(Meknes)。从10世纪起,它就是在非斯的阴影下存在的小城。17世纪中叶兴起,现在仍然掌权的阿拉维王朝选中在此大兴土木。梅克内斯面积比非斯大,人口超过五十万。它给我留下的两个鲜明印象是阿拉维王朝的创建人穆莱·伊斯玛仪(Moulay Ismail)的巨大陵墓和皇城外面广场上形形色色的摊贩,包括一些卖药的江湖郎中。梅克内斯建成三百年后,寂静肃穆的王陵与城墙外熙攘叫唤的小贩,究竟“谁是主人谁是客”,未来应该会提供更清楚的答案。
毫无疑问,今日摩洛哥最吸引人的都市是马拉喀什(Marrakech);摩洛哥的名字就是从这个城市的名字演变而来。
11世纪中叶,摩洛哥出现了一个以南部柏柏尔人的部落联盟为主要力量,以宗教改革为先导,以统一摩洛哥为目标的宗教军事政治集团,最初是由一位酋长和一位教长的联盟任领导。他们立志“清教”,用虔心敬事真主号召群众,但没有立即成功。其后的继承人组成了一支宗教武装力量,在今天塞内加尔(Senegal)驻扎练兵,将基地称为拉比特(Al-Rabit,意为驻扎地)。这支带有平民主义思想的军事力量逐渐把当时在宗教信仰和修持上已经松弛的柏柏尔人组成了一支坚强的力量,称为“穆拉比特(Al-Murabit,即驻扎者)”,西班牙人和其他欧洲人以其讹音称之为“Almoravids”。
穆拉比特统一了摩洛哥,建都于马拉喀什,又向北渡海征服了统治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摩尔人,一直打到今天的巴塞罗那(Barcelona)。穆拉比特王朝统治北非和西班牙一百余年。当时有许多西班牙的建筑师、学者和匠人来到摩洛哥,促使北非和西班牙进行了大规模的文化交流。
一如14世纪北非学者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的论述,穆拉比特王朝不能逃避历来此类王朝的宿命。他们为维护封建贵族和军阀的利益,对农牧民征收重税,另一方面又使狂热的伊斯兰教法学者得势。最后朝政腐败,帝王昏庸,以致南部另一个柏柏尔部落借着统一宗教、坚持真主独一性的旗号,建立了新王朝。
这个新王朝在北非和西班牙厉行“独一无二的真主”运动,迫害基督教徒和犹太人,被称为“穆瓦希德(Al-Muwahhid)”,意即“信主独一者”;欧洲人取其讹音,称之为“Almohads”。他们统治北非和西班牙也有一百多年,造成了不少破坏,但也留下了一些饶有特色的清真寺。
幸好我们接受了旅行社的建议,在马拉喀什多停留了几天,能够较为悠闲地去参观当地有名的景点,比如王宫、城门、穆拉比特时代和穆瓦希德时代的清真寺等。1981年去西班牙旅游,引起我对伊斯兰及其建筑和装饰艺术的兴趣。在马拉喀什又看到与三十年前看到的非常类似的建筑与装饰艺术,感到十分欣喜和满足,更再度认识到中世纪伊斯兰文化的精致与优美。
还值得一提的是三个旧都城里都有犹太区(Mella)。从10世纪到20世纪中叶,在西班牙、葡萄牙和马格里布的重要城市都有相当数量的犹太人,他们在这些地方的文化和经济生活中做出了许多贡献。遗憾的是,自从1948年阿以几次战争以来,犹太人逐渐离去,多数移民到北美洲、法国和以色列。我在非斯、梅克内斯和马拉喀什所见到的几乎空置着的犹太区就是这段历史的三个注脚。
呼吸欧洲的空气
哈桑二世(1999年去世)曾经说:摩洛哥是一棵根植在非洲、但叶子呼吸欧洲空气的大树。
由于欧洲近在咫尺,摩洛哥的树叶几乎不可能不吸取欧洲的养分。迦太基的汉尼拔大概是最著名的从摩洛哥到欧洲去呼吸的非洲人。公元7世纪,摩尔人曾经越过比利牛斯山,直抵今天法国的图尔(Tours)。公元11世纪的穆拉比特和13世纪的穆瓦希德军队也都曾经深入西班牙。
公元14世纪起,特别是16世纪西班牙各地广设宗教法庭时,穆斯林和犹太人不断逃亡到摩洛哥,于是摩洛哥收容了大批欧洲的人才。
19世纪,摩洛哥大部分归法国治理,小部分由西班牙治理。位置最靠近欧洲的丹吉尔则是国际“自由港”,各国的船只和货物在此都无需缴税。
今天摩洛哥的第一大城卡萨布兰卡是法国人在非洲建设的新型城市。20世纪末期,哈桑二世聘请了一位法国建筑师在大西洋滨的一个岩峰上修建了可以容纳十万人同时祈祷的清真寺和广场。典型北非风格的方柱形唤经塔高达二百一十米,是摩洛哥最高的建筑物。寺内和广场上的装饰是摩洛哥全国六千位能工巧匠用了几年时间精雕细琢的作品。由于工程浩瀚,所费不赀,引起许多非议,但人们也不能不为这座建筑物的宏伟与精美而赞叹。
好莱坞电影《北非谍影》(Casablanca)使全世界许多人都知道在大西洋东岸有这么一个大城市。影片里的Rick's Cafe成了今天卡萨布兰卡许多酒吧和咖啡馆的范式,包括一个干脆就叫做Rick's Cafe的“山寨版”。
摩洛哥所有的重要城市里都有一个旧区和一个新区。旧区称为medina,阿拉伯语的意思是市镇,里面街道狭窄弯曲,房屋鳞次栉比;新区叫做ville nouvelle,是法语“新城市”的意思,街道宽阔笔直,两旁是欧式楼房。摩洛哥独立前,大约有二十万法国人住在这些新城市里;今天也有十万名欧美各国人散居在摩洛哥各地。
新城市里的居民都是当地的上层和中上层;旧城里住的主要是工匠、小生意人和一些中下层平民。真正的穷人,多半是新近由乡下进城的,大都住在市郊的棚户区。
摩洛哥城市的住宅区划分了这些人的社会地位。但是他们之间似乎有着相当一致的价值观,那就是照顾家人的利益。国王和大臣,将军和富商,小贩和农民,擦皮鞋的小童和老人,以及大批的失业者,莫不如此。
我们的导游是一位能说英语和法语的新兴中产者,来自南部乡下一个榨橄榄油的小商人家庭,他一般不做祈祷。我们在摩洛哥的最后几天很接近穆斯林的重要节日“宰牲节(Eid al-Adha)”。他早就说好要替家里买十只肥羊,到时宰了分给乡亲们吃。一路上他天天打电话询问买到了几只什么样的羊。他告诉我们,他父母的住房是他出钱修建的,妹妹上学也是他供养的。我发现,我越是在发展中国家游历,越觉得离开中国不是很远。
然而,摩洛哥城市里有着大批呼吸了欧洲空气的中产阶级,也有许多受激进伊斯兰思想影响的市民。前者盼望社会更加现代化,渴求政治上的自由和生活上的自主;后者责怪政府专权却又不能满足他们的生活需要,同时还偏离了他们奉为正道的宗教信仰。
在大中东地区所有国家都处于巨变的浪尖或边缘的时刻,这棵长在真正的日落之地的大树,能否因为根深枝壮而顶得住将要来袭的飓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