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论异名(2)
- 自决之书
- (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 4527字
- 2016-05-24 15:01:15
这样一个创造艺术的过程看起来有些奇怪,一点也不足为奇;奇则奇在作者应该创造出并不奇怪的东西。
作者现在坚持的某些理论是从这些人物那里得到了灵感,有那么一会儿,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更久,他们的性格与他自己的性格融为一体。
这些人物各有不同,轮廓分明,没有躯体的限制,可以在灵魂中遨游,这些书的作者无法坚持证明这些人物并不存在,因为他并不知道存在的是哈姆雷特,抑或是莎士比亚,分不清他们哪个更真实,更实在。
与此同时,下列这些书是有疑问的:第一本,也就这一本,《不安之书》,写此书的人希望叫自己韦森特·格德斯;第二本是《牧羊人和其他诗作、片段》,作者是阿尔伯特·卡埃罗(他的作品同样越来越少),于1889年生于里斯本附近,于1915年死于出生地。如果有人对我说,谈论并不存在的人十分荒唐,那么我会回答,我无法证明里斯本是否存在,无法证明我这个写文章的人是否存在,也证明不了一切是否存在。
这个阿尔伯特·卡埃罗拥有两个门徒和一个哲学方面的追随者。两个门徒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走了两条不同的路:第一个加强了卡埃罗发现的异教,从艺术上将正统变成了异教,第二个以卡埃罗这部作品的另一部分为基础,发展出了一套完全根植于感觉的不同系统。那个哲学方面的追随者是安东尼奥·莫拉(他们必须叫这些名字,就和那些人物一样,他们的名字都外界强加给他们的),他有一两本书要写,他在书中将彻底阐述异教在抽象和实际两方面的真理。这个异教学校还有一个哲学家,然而,他的名字尚未出现在我的视觉和内心听觉前,他会用完全不同的理由和其他论据来捍卫异教。
对于这个基于真正现实的流派,有可能稍后还会有别人加入。我不知道;可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永远欢迎他们,在那里,他们与我相处得要比我与外部现实相处得要好。无须多言,我同意他们的一些理论,对其他的则不敢苟同。这些事根本不重要。如果他们的作品很美好,那么它们的美则与它们“真正”作者的抽象思考毫无关联。如果在他们的哲学理论中包含有真理——如果真理存在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那么,这样的真理与表明真理的人所有的意图或“现实”毫无关联。
如果能按照这样的方式改变我自己,那么最差的情况是我会变成一个拥有崇高梦想的狂人,最好的则是我不再是个孤立的作者,而是拥有整个文学,到了这个时候,有一点很令我满意,那就是我自己的娱乐不会再增加,而是我会提升这个宇宙,因为不管是谁在去世的时候留下一行美丽的诗文,都能让天空和大地变得更加丰富,而这就是星辰存在、人类在情感上更为神秘的理由。
在文学匮乏的现今,一个有天赋的人除了把他自己——仅他一个人——变成文学,还能做什么呢?现今人类做不到和平共处,一个感性的人除了发明朋友,至少是发明灵魂伴侣,还能干什么?
至于我自己,一开始,我想到要匿名出版这些作品,并且通过实例,和各种不同的作家一起合作,建立一个葡萄牙的新异教信仰,并将之发扬光大。可由于葡萄牙知识环境贫乏,而且没有信心维持相当水平,所以事实证明,用来维持知识环境的脑力劳动纯属徒劳。
通过我所谓的内心视觉(这只是因为我把固定的“世界”称为外部世界),我完全弄清楚了(清晰无比)这些人物的相貌、性格痕迹,以及生命、家族,有时还包括死亡日期。有些人物彼此相熟,有些则不。除了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他们没有一个认识我本人。可如果明天去美国,我应该立即就会碰到真正的里卡多·雷斯,我总觉得他还在那里活在人世,即便我的灵魂感觉惊讶,我的身体也不会表现出任何迹象。这是赐予,甚至在那之前,赐予就存在了。生活是什么?
1930年
3.关于作品
以下列书籍的出版为始的系列丛书在文学界并非新程序,而是用新的方法来运用旧有的程序。
我想要做个神话的缔造者,这是所有人能以人类为蓝本创造出的最高神秘。
将这些作品放在一起,并不表明任何一种特别的极抽象观点。我的意思是,我写现实的这些“方面”,将这些方面具体化在那些可能拥有它们的人身上,我并不是意指某种哲学,而其暗示的是只有将现实的这些方面变成虚幻或不存在之物,才能发现现实。我没有也不反对这样一种哲学信仰。在我所在的文学行业中,我是个有优越感的专业人员,也就是说,我是个科学工作者,不允许奇怪的意见进入他的文学专业,接管他的位置。没有这样或那样与将这些和人有关的书组合在一起有关的哲学意见,并不代表我是个怀疑论者。这个问题存在于一个平面上,在那里,形而上的思辨由于不允许进入,而没有这些或其他一些特点。就好像物理(物理实验室里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东西)并不承认临床诊断,这并不是因为它不能承认,而是因为……所以我的形而上问题并不存在,因为它不能存在,也不必存在于这些我用别人的名义写的书里。
1930年
4.导师阿尔伯特·卡埃罗
a.介绍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
里卡多·雷斯 著
可以拿谁和卡埃罗比较?这样的诗人凤毛麟角。但不要和塞萨里奥·威尔第比较,因为威尔第就好像卡埃罗在文学方面的始祖。塞萨里奥·威尔第对卡埃罗的影响只是激发了他的灵感,却没有任何灵感的传递。现在来说一个读者比较熟悉的例子,即夏多布里昂对雨果所具有的真正影响力,夏多布里昂是个完全不同的人,无论是在文学上,还是在社交上,都是个出色的人。
寥寥几个或许可以拿来和卡埃罗比较的诗人是惠特曼、弗朗西斯·雅姆和特谢拉·德·帕兹科埃斯。不管我们是不是仔细思考,这要么是因为他会(或者说或许会)让我们想起他们,要么是因为可以当作他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他最像惠特曼。其次是弗朗西斯·雅姆。看到他,我们就会想起帕兹科埃斯,是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对自然的态度是形而上的,是自然主义,是所谓的一心一意的态度,在这些方面,他和帕兹科埃斯一模一样,然而卡埃罗以同样的方式颠倒了帕兹科埃斯。
和惠特曼一样,卡埃罗也会让我们不知所措。因为这样一个特别的现象,我们抛弃了我们的那些批判态度。我们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况。甚至是在惠特曼之后,卡埃罗也是那么陌生,令人震惊,前所未闻。即便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以为没什么能让我惊诧或让我们大呼新奇的时候,卡埃罗却的确使我们惊讶,周身都散发着绝对的新颖气息。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绝对证明了他的天赋。
他是那么新颖,以至于有时候很难去清晰地理解他所有的新奇之处。他是那么新奇,他那过度的新颖影响了我们对他的看法,恰如所有过度的事物都会影响我们的视角一样,不过他太过新颖了,以至于新颖本身很难成为重要的事,因过度而影响人的视角。可这仍是一件非凡的事。即便这样的新颖和表现新奇的方式是卡埃罗所拥有的新奇。他不同于其他所有诗人,而这种不同与伟大诗人和伟大诗人之间的不同存在差别。他的个人特征有别于在他之前所有诗人的特征。惠特曼在这一方面存在不足之处。若要解释惠特曼,即便是以承认他所有可能的新奇为基础,我们仍需要将他当成一个热爱(原文是intense liver,liver可能是个笔误,应该是lover)生活之人,他创作诗篇,正如花朵从灌木丛中开放。但同样的方法并不适合卡埃罗。即便我们把他视作一个生活在文明之外的人(当然了,这是一个不可能的假设),视作万物异常清晰的幻影,这也不能合乎情理地在我们的思想中创造出一个类似《牧羊人》的结果。带着柔情对待万物,视之为纯粹,这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人的特征,但这并不是卡埃罗的特征。他有时候会温柔地说起事物,可他请求我们原谅他这么做,还称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考虑到我们那些“愚蠢的感觉”,使我们感觉到事物的“绝对真实存在”。如果只是他自己,他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柔情,他对他自己的感情都不会温柔对待。就这样,我们触及到了他最大的新奇之处,也就是他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客观性。他只用眼睛去看万物,却不会用心。当他看着一朵花,他不会让任何想法产生。他从石头中看不到启示,他甚至从来都不让自己认为石头能带来启示。对他来说,石头包含的唯一启示在于石头是一个存在。石头告诉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它没什么可以告诉他。或许会有与此类似的心理状态。可一个诗人绝不会怀有这样的心境。这种看石头的方式或许会被描述成为毫无诗意的看石头方式。关于卡埃罗有一个惊人的事实:正是在这种情感下,或者说,正是在没有情感的情况下,他创作诗篇。他只会主动去感觉那些负面情绪。换位思考一下:当你看着一块石头,但不去想这块石头,那么你对这块石头有什么想法?再来想想看:如果你根本没在想一块石头,你对这块石头又有什么想法呢?这个问题当然很荒诞。这个问题的奇怪之处在于,对于卡埃罗的诗所基于的情感,你会发现根本不可能将之当成一种可以存在的情感。对于卡埃罗的灵感的非凡本质,他的诗所具有的异常新奇性,他的天赋和态度所具有的令人惊诧的惊奇之处,或许我并没有真的说明白。
据说阿尔伯特·卡埃罗很为一个词感到遗憾……他的门徒(一个相当奇怪的门徒)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先生用“感觉主义”来形容他的态度,形容他创造出来的态度。如果卡埃罗抗议这个词,指其很像一个流派,比如自然主义,那么他说的不错,而这有两个原因。如果将流派和文学运动应用在这么未开化和自然的诗中,听起来会很遭。虽然他至少有两个“门徒”,可事实上他对他们的影响相当于一些诗人(比如塞萨里奥·威尔第)对他的影响: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他;不过卡埃罗对他们的影响要比塞萨里奥·威尔第对他的影响明显得多,他们的所有作品中都可以见到他的影子。
可事实是——仅此一次抛开这些考虑——没有其他词能更好地形容他的态度了。他的诗就是“感觉主义”,其基础在于用感觉替代思想,不仅将感觉作为灵感的基础(这一点可以理解),还当作表达的手段(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此外,他的两个门徒与他不同,互相也有差异,其实也是感觉主义者。因为里卡多·雷斯医生虽然是个新古典主义者,可他从骨子里相信有异教神明的存在,他是个纯粹的感觉主义者,不过他是个不同的感觉主义者。他对自然的态度和卡埃罗的一样,对思想具有攻击性;他从万物中读不到任何意义。他只能看到他们,如果看起来他看万物的方式与卡埃罗的不同,原因则是,尽管他看到的万物和卡埃罗看到的一样,没有智慧,没有诗意,可他看万物是通过一个绝对的宗教宇宙概念,即异教信仰,纯粹的异教信仰,而这必然改变了他的直接感觉方式。可他是个异教徒,是因为这个异教是尊崇感觉主义的宗教。当然了,像卡埃罗这样一个纯粹和完整的感觉主义者有足够的逻辑头脑,所以没有宗教信仰,而宗教不在纯粹与直接的感觉所具有的直接事实中。可里卡多·雷斯从纯粹的感觉主义来处理他态度中的逻辑。据他所说,我们不仅应该屈服于纯粹的万物客观性(因此也要屈从于他的感觉主义和新古典主义,因为古典主义诗人对万物的评论,至少是直接评论,最少),还应该屈从于自然中必要事物所具有的等同的客观性、现实性和天然性,而宗教感情就是其中之一。卡埃罗这个纯粹和绝对的感觉主义者就屈从于感觉来源于外部这个概念,此外再也不承认其他。里卡多·雷斯则不那么纯粹;他也屈从于我们这个自然中的初级元素,我们的原始感觉对他来说,就和花朵树木一样真实自然。因此,他是一个教徒。他是一个感觉主义者,他在他的宗教中是个异教徒,这不仅是因为感觉的本质曾被想象成为承认了某种宗教,还由于他的感觉主义让他受那些古典读物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