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稿(2)

和富家子弟们一起上学,一起玩儿,也有一个问题。他们家境好,我家境差,但是在外表上又不能显出太大差别,我就只能尽量假装家境也不错。

比如有一条,我在家都是穿中国式的衣服,包括衬衣什么的。进了北区小学,必须穿西式衬衣,我没有,家里也买不起。怎么办呢?我妈妈就连夜给我缝,参照同学们穿的样式来缝。缝好了,我穿着去上学。其实,他们穿的是缝纫机缝制的,我的衬衣是妈妈用手工针线缝出来的。我能从这里更多体会到妈妈为我上好学校付出的辛苦,而这一点,富家子弟是体会不到的。

当然,也有不少同学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可是究竟都还小,还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等级观念,我平时又很注意,所以没有出现过很过分的事情。再加上我很用功,功课好,老师很喜欢我,我靠自己完全站得住。就这样过来了,学完了小学。

我上的小学注重英语教学,而且强调英国式的英语,老师反对讲美国口音。受学校的影响,我从小也就很注重学习英语。学校里的老师,大部分是中国人。可是到了1942年,突然就大为改变,来了日本人。那时候,天下不太平,我上学没有几年,日本人打进来了,学校就被打乱了。在学校里也听过老师说,“这学校是大不如前了”。

当时打仗,就在离开学校没多远的地方。我上的学校在北边,闸北就在打仗。“七七”抗日就在那一带。1942年,珍珠港事变后,学校领导层里的英国人被关到集中营里去了。我们不能再学英语了,要改学日语了。这大概是我读到五年级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日本人来之前,当时的学校里有一些政治教育内容,主要是“党化教育”。每个礼拜一是纪念周,都要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我从一年级唱到五年级,会唱,可是不知道词儿是什么。就像过去私塾里的孩子,会念会背《三字经》、《千字文》,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年纪大一点了,看见字能知道什么意思了,却又听不见国民党党歌了。直到1994年,我和董秀玉一起去台湾,上街看电影。当时台北的电影院里放电影前要唱“党歌”,要全体起立,把歌词打到字幕上,我这才知道那些文绉的词儿都是什么字。

当时的工部局华人教育处,在陈鹤琴先生卸任之后,接上来的还是教育家,比较注意跟国民党的教育政策接轨。偶尔来一些外国老师,但不是很经常,主要还是中国的老师。

到了1943年,我小学毕业了。那正是日本人的时候。过去学英语,我是英语班里学得比较好的。学日语的时候,我还是很用功,又成了日语班的第一。日本人把我们学英语改成学日语,可是他们没有改变教育体制,体制还是老的。我毕业了,进什么中学?我的祖母还是坚决主张,一定要进好学校。于是,我就和北区小学的一批同学一起,考进了工部局的育才中学。

从进中学开始,我把姓改了回来,恢复姓沈。但是名字不再叫锦文,就叫沈昌文了。这所学校现在应该还在,在上海的山海关路。学校在市区西边,当年来说,路很远,但还是要去那里读书。

进了育才中学,为了少给家里增加负担,我申请免费上学。校方和华人教育处对我的各种成绩作了鉴定,同意我的免费申请,还和我作了谈话。跟我谈话的人,是接任陈鹤琴先生的工部局华人教育处处长职务的人,他的名字我记得非常清楚,叫沈有乾,是一位留学美国的教育学博士。他的父亲,是上海非常有名的一位名流,叫沈恩孚。这位沈老先生在科举中取得过功名,经常为人家题写匾额。

当时,我的免费途径,就是奖学金,可是因为日本人的侵略,奖学金已经取消了。我不可能获得奖学金了。就在这个时候,因为有这位沈恩孚先生,我得到了意外的资助机会。什么机会呢?沈恩孚先生在八十大寿的时候,收了一些寿金。沈有乾先生就把这些寿金充作奖学金,在工部局办的学校里选拔提出申请免费的优秀学生,资助他们上学。我得到了这样的资助,就这样进了育才中学。环境还不错,周围基本上都还是小康之家的孩子。

这所中学,我进得很不容易,没想到只念了一年。学校虽然是日本人统治,这种学校教育的内里完全是英国人留下来的那一套东西。课堂上要讲英语,上体操全部是讲英语。英国人走掉了,中国老师发脾气的时候自然就讲起了英语。表面上没有英国人了,可是实际上英国教育理念和方法的影响还是非常大。

应该说,上中学以后,我的成绩不像在小学那样拔尖了,不再是第一第二了。原因很简单,我的数学不行。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这脑子对几何、代数就是不能适应。小学高年级的数学,已经有点不适应了,但是还过得去。到了中学的几何,我就完全不能适应了。不过,从总体看,我还是属于中等偏上的。

我就这样上了一年初中。到第二年,沈恩孚老先生资助的奖学金已经花完了。我没有奖学金了。初二的学费,我欠了几个月到半年的样子,勉强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学校老是来催欠款,可是家里还不上,再也欠不下去了。很无奈,我祖母和我妈妈就作了决定,让我离开学校,去做学徒。

1945年3月底,我没有跟任何同学打招呼,就离开了学校。上半个学期的学费还欠着,我怎么说呢?不能说呀!只能这样走,等于是溜号了。又是一次逃债!离开那么好的学校和教育,我的心里很难受,可是没有办法。

旁白:说到这里,沈先生眼睛里隐隐似有泪光闪动。

认识沈先生十六年来,他始终给人以快乐、风趣、热心、活力四射的感觉和印象,像是一个内心没有过任何阴影的“老顽童”,到处给大家带来快乐。

2004年5月2日上午,第一次感觉到了沈先生的伤感。滋味难言。

无奈辍学给一个求知若渴的人带来的心殇,沈先生没有渲染。

他的瞳仁处有泪光。眼角纹路却还像平时一样,盛着快乐,笑着的样子。

我辍学以后,我妈妈就按照她一贯的愿望,让我走宁波人的路,到宁波人那里去做学徒。我进了一家宁波人开的银楼。说是银楼,实际上是金银首饰店,是个小首饰店。1945年3月底,我进了这家小店做学徒了。老板是宁波人,徒弟是他在宁波农村招来的文盲半文盲。从老板到学徒,店里全是宁波人。

这一类商店,用的都是同乡,不是同乡的必须熟人介绍。我妈妈娘家的一个姑父,在这家小店里做过职员,跟老板认识。他介绍我进去的。做首饰的店,进人是很严的,他要避免你偷窃,甚至卷逃,所以用人都要知根知底。我是属于他不知根底的人,有熟人介绍,就算有了信誉上的担保。

我拜师的时候,严格遵照了当时的旧式规矩。要送一幅红纸,上面写着什么什么字,还要磕头行礼。这时候,我妈妈的姑父,就是我的外姑祖父,在旁边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宁波人的确是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我进店以后,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比如,对店里所有人的称呼,我全部是按照老板儿子这一辈的叫法。他的弟弟,我叫叔叔,刚刚去世,九十岁了。他的妈妈,我称呼祖母。老板不但在生活上养育我,而且负责道德品行方面的教育。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证明了这一点。

我的师傅兼老板没有儿子,他的太太不会生育。所以,他很重视所收的徒弟,包括对我的训练和培养。回头我会讲到这一点,他是怎样特别地优待我,我的表现讨他喜欢。我是一个“小马屁精”嘛!因为我没有办法嘛!

这要说到我的经历和感悟。我从念小学开始,始终处于人性扭曲的情况下。我连哭都不能大声哭,笑也不能大声笑,说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始终要仰仗别人的帮助,为了能上一个好一点的小学,我连自己的姓都得改掉。我不能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儿,因为我的祖母不允许,那是她眼里的“野蛮小鬼”。正是在喜好玩耍的时候,我唯一的游戏就是闷在家里,隔着板缝往外看。这形成了我比较特别的经历,也促使我这个当学徒的永远要念书,要上进。以后几十年的生涯中,我始终不跟荒废时间的事情打交道,只知道要多学一点东西,自己去找本领,找饭吃。现在想想,我唯一的玩儿,现在也还是这样在玩儿,就是从板缝里看这个世界。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在板缝里看外面的这个世界,一直看到了现在。

旁白:水到渠成地说出“板缝里看世界”的唯一游戏方式,沈先生朗声大笑,声震屋瓦,让人想到了弘一法师圆寂之前留给这世界的四个字:悲欣交集。

我进店学徒没有多少天,就到了月底盘货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盘货的场面,才看到店里有那么多金银首饰,而且要一件件称。当时是日本人统治,买卖不怎么好做。我在的这个店,在这一带算是比较大的,房子前后两个开间。生意的主要对象是一般小康人家的小姐、太太,帮她们买首饰、做首饰。

我的师兄弟们,都是宁波农村来的,差不多都是半文盲。我念过一年初中,算是很好的了。尤其是因为学校课程的关系,我会讲几句英语,那就不得了了,是唯一的知识分子。我们受到的是非常严格的宁波式的学徒训练。但是,我的周围应该说没有一个人对文化有兴趣。这不能怪他们,他们没有这个基础和条件。我离开学校,开始学徒,进入的就是这么一个环境。我完全按照宁波人的学徒生活方式来生活,完成了这么一个过渡。

没有过多长时间,我生病了,是扁桃腺发炎,人被搞得非常消瘦。我的师傅很不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他叫我去做手术,把扁桃腺割掉,并为我支付手术费。这以后,我的身体才好起来。

宁波人的店,没有工资的。每个月有几块钱的生活补助,这个钱叫“月规钱”。三年学徒时间里,什么都要做的,就是佣人啦。一边学手艺,一边做杂活儿。老板看我有点文化,没有怎么叫我学手艺、干杂活儿,而是叫我做了账务,企图把我培养成账房先生。我把自己称作“账房间里的学徒”。事实上,是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手艺虽然也懂一点,可没有怎么做。

在另外这个方向上,我立刻表现出了我的所谓才华。比如打灯谜,师傅喜欢这个。当时有一个小报,我记得叫《东南日报》,上面经常有灯谜。师傅见到就猜,站在那里想半天。想出来的,就把谜底写在那里。可是,有两个灯谜他始终想不出来。他搁在案头两三天,还没有想出来。其中一个谜面是“两枚制钱”,是什么什么“格”,最后两字应是叠音。打一个古美人名字。我很快就想出来了,谜底是“陈圆圆”。制钱是古物,陈旧的东西,又是圆的嘛。嗬!师傅高兴啊!另一个更是让他高兴,我早先也经常拿出来显摆自己的才智,谜面是“山在虚无飘渺间”,是白头格,打一古人名。师傅想了很久,没有想出来。我想出来了,就悄悄在谜语下面写了谜底,叫“孔丘”。按白头格,“孔”谐音“空”,“丘”的意思就是“山”嘛。我的师傅看见了,对我惊为奇才呀!

师傅没有儿子,真是拿我当子侄辈对待。所以,我看病,动手术,都是他出钱。当然,我也能让他满意,让他高兴,因为我挺会显摆自己。比如说,1945年,抗战胜利了,美国人来了。美国兵在大街上开着吉普车,旁边常常坐一个吉普女郎,上海话叫她们“咸水妹”。这个称呼是英文里边handsome-mate的汉语音译,原来的意思是漂亮姑娘。

那些“咸水妹”经常来这一带。我的那些师兄弟没见过外国人,我在学校里什么都见过。英国人、日本人我都见过,一点都不害怕。不仅不怕,而且我还会讲几句外国话,所以我的地位又高了一点。

我有一些在街道上熟悉的小朋友。他们专门在街上兜售美军剩余物资,地点在江西路、南京路。那地方现在还在,不卖剩余物资了,保留了一个小商场。那些小朋友告诉我,叫美国人该怎么叫。要用英文叫,叫他们“罗斯福总统”、“杜鲁门总统”,他们就很高兴,乐意跟你做生意。我也学会了这样叫法,还可以和他们讲价钱,无非就是几个英语数字的变换。师兄弟们看我能和他们做生意,我的地位自然就高了。

才学徒一年,我就做了账房了,现在叫会计。这样,我就避免了做很多杂活儿。但是有的事情还是要做。比如,宁波人每天要吃那些腌臭了的东西,就要去臭菜缸里里捞那些很臭的苋菜梗,拿到师母那里。菜梗上面爬满了虫子,师母就把虫子一个个挑掉。挑出一个,就念一句“阿弥陀佛”,因为挑掉一个虫子就意味着杀掉一个生命。挑干净了,浇上香油,给大家做早点用。这个事情我还是要做的,其他琐事就做得少多了。

我有这样的条件,就开始实行我自己的主张了。

从1946年开始,我就开始我的半工半读生活了。

为求一技之长,我学了好多东西,语言呀,无线电呀,新闻呀,等等。我心里明白,将来要跳出这一行,就要有生活的技能,要靠自己的实力。

这是我的祖母给我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