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高高弹起,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后,停了下来,就这么躺着,反面的字朝上。
“既然是天意的话,”李平秋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弯腰拾起了硬币,随手丢到牛仔裤口袋里,喃喃道,“今天就放纵自己一个晚上吧。”
虽然下定了决心,李平秋仍然用了半个小时谨慎地复查了一遍刚刚完成的数据报表,这才发到了上司的电子邮箱,然后熄灯锁门,拎着手提电脑悄然离开办公室。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电梯里,绷紧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李平秋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两点,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不知怎的,虽然很累,却因为过了那个困倦的临界点,反而有些反常地兴奋了。
李平秋心事重重地来到楼下,刚一踏出暖气开得十足的写字楼,顿时就被寒气包裹起来,即使将自己缩成一团也无法阻止全身不住地战栗。黑暗的天空正下着暴雨,黄豆大的雨珠狠狠地砸在头上,竟隐隐有些痛感,眼镜的镜片也渐渐模糊了。
李平秋连忙垂下头,退回到写字楼大门后,取下眼镜用手帕仔细擦拭着。已经习惯一下班就回家的他,此刻完全不知道现在能去些什么地方。以往下了班,他一心只想着回家,家里虽然简陋,但有体贴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足够温暖了,无论心灵如何疲惫,只要回到家里,就能够重新鼓起勇气。
然而,今晚却和往常不太一样。
男人不免都有这样压抑时的特别心情——想一个人静静地喝一场酒,尤其是今晚,这种感觉更是格外强烈。
可是,外面的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狂风发出骇人的咆哮声,蓝色的闪电划过天际,令人心悸,接踵而来的隆隆雷声,就像在耳边炸响一样,让人心惊肉跳——这实在不是一个独自喝酒的日子。
“还是打车回家吧。”
李平秋犹豫不决,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裤袋里,直到触到那枚硬币时,这才恍然自己早已经做过选择了。
“看来我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啊。”李平秋自嘲道。嘴里这么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推开玻璃门,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虽然冷得仿佛要把肺给冻住,却不再踌躇,只是裹紧了衣领,消失在了雨夜中。
在雨中,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到前面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棚子,在风雨中显得飘摇不定。不过仔细看去,棚子的四角都被大石头压着,还是很安全的。借着挂在棚中央电灯泡那昏黄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身穿围裙的年轻男人正站在煤气炉前紧张地炒着小菜,坐在他身旁的年轻女人,大概是老板娘,在打着瞌睡。棚子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赤膊的中年人,正兴高采烈地喝着酒,争论着什么。
“这么晚还在工作啊。”李平秋不禁肃然起敬,对小生意人的辛劳平添了一份感慨。他这么信马由缰地走了一阵,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眼见着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便走了过去,找了一个空桌子坐下来。
刚刚把外衣脱掉放在一边擦着眼镜的时候,先前打瞌睡的老板娘已经站在了他身边,虽然一脸倦意,却努力摆出笑容可掬的模样,问道:“想吃些什么吗?”
“这个……”李平秋一愣,回答道,“先来一壶烧酒和一盘牛肉,其他的我等会儿看看再说。”
“好嘞。”老板娘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重新戴上眼镜,总算恢复了正常的视觉。李平秋这才走到老板面前,问清楚了每样菜的价格,确实也还公道,又点了两份素菜,这才坐回去。老板娘已经将烧酒和杯子放在了桌上,还送来了一份热汤。
一口气喝完汤,全身也暖和起来。很快就端上来的牛肉味道不错,李平秋不由得精神一振,依稀觉得自己就是古龙小说中的大侠,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顿时心情好了不少,也就埋头专心致志地吃起眼前的美食来,一时间倒忘记了心事。
此刻,一个黑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棚子,那人身材高挑,戴着高高的礼帽,披着一件很酷的黑色风衣,上衣领子很高,将脸遮住了,宛如恐怖电影中的雨夜杀手,一屁股坐在了李平秋对面的桌子旁。口里叫嚷着快上饭,老板娘有些为难地说饭已经凉了,那人却毫不介意,直接端过了饭桶,用手捞起里面的冷饭,一阵狼吞虎咽。
这副风卷残云的模样很不同寻常,吸引了棚中众人的注意,连李平秋也忍不住瞥了两眼。
“邱浚!”李平秋突然失声叫道。
那人闻言,紧张地抬起头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突然看到满含期待眼神的李平秋,顿时愣住了,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仿佛在记忆中搜索着熟悉的面孔。过了半天,那人才犹豫地问道:“是平秋?”
“真的是你!”李平秋跳起来,一拳狠狠地打在邱浚的肩头,“你这家伙,失踪整整十年了啊,到哪里去了?”
邱浚的笑容迅疾消失,缓缓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啦。”
“嗯。”李平秋理解地点点头,当年邱浚一家失踪有不少传说,尽管从未得到过证实。不过,作为邱浚绝对死党的自己,竟然没有得到一点风声,那一定是发生了不得已的事情。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平秋心情激荡,一时间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来,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将邱浚拉到了自己这桌。
“过得怎么样?”李平秋随口问道,上下打量了邱浚几眼,笑道,“虽然现在看上去很狼狈,但这身行头却不便宜哦,应该是混得还行吧?”
“眼力不错。”邱浚未置可否,“马马虎虎吧,只是老了很多,你却还是老样子,想必也过得不坏吧?”
“还不就这样,跟别人没什么不同。”李平秋犹豫了一下,“毕业后找了份工作,没多久就跳了一次槽,一直干到了现在,工资还不错,没过几年买了房子,然后就是谈女朋友,结婚,生了个女儿,已经四岁啦。”
提到女儿,李平秋就满脸笑容,他掏出钱包,一边将自己女儿的照片给邱浚看,一边问道:“你怎么样呢?”
“我?”邱浚微微摇头说,“我可没你那么好命,一直在外奔波,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时间,哪像你这么幸福。”
听到邱浚的语气中有些落寞,李平秋安慰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哦?”邱浚听出李平秋话里有话。
李平秋叹了口气,说道:“我是自己买了房,有老婆和女儿,看上去蛮不错的样子。但实际上,日子过得很艰难。老婆在生女儿的时候大出血,虽然保住了性命,身体却一直不好,每天还要到医院去做理疗。现在物价这么高,既要供房又要养女儿,也不容易。幸亏我还有份稳定的工作,可就在今天,经理告诉我要不自己辞职,要不就被踢出去。我都不知道一旦没有了这份稳定的经济来源,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难怪有家的男人半夜三更还跑来喝闷酒了。”
“惭愧啊,三十岁的男人了,还没有能力支撑自己的家。”李平秋看到邱浚的表情有些尴尬,用力拍打一下自己的脑袋,笑道,“瞧我,喝一点酒就昏头了,咱们兄弟俩好不容易在十年后重聚了,说这扫兴的事情干吗?对啦,当年你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枚硬币吗?”邱浚没有正面回答,却提出了问题。
“硬币?”李平秋一怔,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枚说,“怎么会不记得,我们经常用它来打赌的,你猜是正面还是反面,谁输了谁埋单。”
“正面。”邱浚盯着李平秋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我就猜反面喽。”李平秋熟练地弹起硬币,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硬币弹起,然后落下,在桌上晃悠了几下,停了下来,反面朝上。
“我赢了。”李平秋笑道。
邱浚紧紧盯着硬币,当看到是反面朝上时,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他感慨道:“是啊,大学时代你从来都是输多赢少,大概现在还在持续练习吧。”
“怎么,不甘心?你可以把硬币拿去检查,保证两面不一样。”
“是吗?好吧,我请客,不过这枚硬币我可得据为己有了。”邱浚伸手拿起硬币看了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没问题!”
“其实,”邱浚低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种硬币,而是那枚特殊的硬币,你还记得吗?”
“啊?”李平秋打了个激灵,也低声道,“当然记得,现在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现在的我几乎怀疑那枚硬币是你拿来捉弄我的啊。”
“那是真的。”
“究竟发生什么事啦?当年你们全家人突然不见了,十年来一直杳无音信。”李平秋疑惑地问道,“难道和那枚硬币有关系?”
邱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神情变得格外严肃。他抿了几口酒,这才说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得到那枚硬币的经历吗?”
“当然记得,那么神奇的事情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碰得到的。”李平秋微微一笑说。
“一般般吧,在天赋的世界中,那枚硬币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种。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一元硬币,正面是头像,反面是字。但只要你抛起来,无论多少次,落下后朝上的永远是头像那面。”
“即使是最普通的,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啊。”李平秋激动地反驳道,“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足以颠覆物理定律啦。”
“这么认真?果然还是像十年前那样执着啊。”邱浚笑了起来,“当时你还设计了一个物理实验吧。”
“是啊,”李平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可惜实验还没完成,你就匆匆忙忙跑来把硬币要走,然后和那枚硬币一起不见了,我那篇打算创造物理新纪元的毕业论文也随之泡汤了。”
“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明白。”
“对了,虽然没有得出最终结论,但你的实验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实验不是咱们一起做的吗?而且,我每天都把数据和分析结果发到你的电子信箱了啊。”
“你也知道,我那段时间家里有点事情,很忙。自从把硬币交给你后,我就没怎么参与实验,至于电子信箱,为了保密,老爸在我还没来得及收信的时候就给注销掉了。所以,有关硬币的情况我一无所知。”
“但最后硬币不是在你手上吗?为什么——”
“那枚硬币,我也只不过比你多拿了一天而已。”
“什么?!”李平秋大感震惊。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邱浚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爸爸是基金经理,当年很风光,住别墅,开跑车,但在我们就要毕业的那年,正碰上了金融风暴。老爸太过自信,不仅把自己的钱投进去,还把高利贷借的钱也丢进了无底洞,当时家里一分钱现金都没有,每天都有人上门追债,跳楼的心都有了。这个时候,无意中得到那枚硬币的事情也瞒不住了。也因为这枚硬币,我家终于找到了条活路,爸爸想了个主意,偷偷将这枚硬币拍卖到了国际网络上,换取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安全出国,因为时间太仓促,所以我连你也没有来得及通知。”
“原来是这样,这也是命运使然。”李平秋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十年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曲折,“不管怎么样,这枚硬币算是帮你们渡过了一个难关,也算立功了。”
“如果事情就此结束也就罢了。”
“啊?”李平秋遽然一惊,难道还有下文?
邱浚扬起脸庞,似乎在回忆过去,好半天才缓缓说道:“出国后,我们在欧洲的华人街,日子过得很潦倒。因为人生地不熟,一点积蓄很快就花光了,只能靠妈妈做针线活来贴补家用,老爸整天喝酒,醉了就发酒疯,殴打妈妈,为此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半个月后,我打电话回去,才知道他们出事了,好心的房东悄悄告诉我,有一群凶神恶煞的欧洲人冲进我家,杀害了我爸妈,并且还在追查我的下落。”
“天啊!这是为什么?”
“当时已经没有时间多想,我只能拼命地逃跑。直到半年后,我百般打听,才知道那是一个代号为H的组织,是那枚硬币的买家,而他们追查我家是为了知道硬币是从哪儿来的,但我爸妈看他们那个来势,宁死也不肯将我的地址告诉他们,所以就……”
“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往事了……”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硬币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你无意中发现的吗?”李平秋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们觉得鸡蛋好吃的话,又何必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如果只有某只母鸡才能下出那种好吃的鸡蛋,他们当然就要认识那只母鸡了。”邱浚回答道。
“特别的母鸡?”李平秋略有所思地望着邱浚问,“他们认为天赋硬币是某个人制造出来的?”
“别看着我。”邱浚面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不幸被卷入这事端的人罢了。”
“你也不认识那只特别的母鸡?”
“当然。所以我只有逃。可总不能逃一辈子吧?所以我决定回国,就是为了找到你,现在,你曾经的实验是我现在唯一的线索了。”
“好吧,我尽量完整地描述当时的实验。”对于邱浚的经历,李平秋唏嘘不已,“我们都知道,硬币落下后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应该是随机的。但一切物体的运动都要符合物理规律的,随机中又包含着必然。事实上,最终决定硬币整个抛物线轨迹的是我们抛起硬币的力度和方向,以及落地时的地面状况。”
“简单地说,我们只需要知道击打硬币的初始数值,确认阻力,建立抛物线公式,然后进行测试,就可以大致知道,这枚天赋硬币是怎么发生作用的,其临界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