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之谷会战与坛之浦海战(2)

10月13日,平维盛终于沿东海道进入了东海的骏河国,而源赖朝也从镰仓出发,沿东海道西进。据说赖朝的兵力有二十万之众,但事实上最多也不可能超过10万,而更现实的数字应为6万至7万左右,其中武士和郎党至多只能占到兵力总数的10%至15%,其余兵力只能算是乌合之众。源氏军首先在英濑川与甲斐源氏的武田信义等人会合,而后者在来到战场之前还曾与北条时政一同击败了先前在石桥山获胜的大庭景亲,士气得到了极大振奋。与此相对,平氏军由于地方豪族相继背离,本应会合的豪族也没有到来,这使平氏全军都感到十分不安。

无论平清盛下达了何种命令,平维盛也不应该将这支匆忙组建而成的大军推进至如此远离京都的地方。由于在东海无法获得足够的补给,平氏军队远离近畿地区后士气便不断下降。在抵达骏河国富士川后,军队事实上已经失去了继续推进的能力,最终只好在富士川西岸停了下来,指望在这里与源赖朝打一场会战。事实上,由于兵力仅有源赖朝的一半左右,平维盛唯一的选择只有撤退到三河、尾张或美浓的隘口,缩短其过分延伸的交通线,寻求近畿方面的支援。倘若如此,源赖朝如果仍想与平氏决一雌雄,便不得不将自己从镰仓延伸出来的交通线向前延长。诚然关东的歉收程度要比关西更小很多,但源氏军队更多的人数,还是足以压垮这条交通线。

不过作为一位只能对平清盛言听计从的庸才,平维盛只是任由其军队在所能推进到的终点骏河境内进退不得。至于其在富士川西岸选择的阵地,也与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平原上无异。富士川本身虽然在名义上能够构成一道防线,但事实上这条并不宽阔的河川根本无法起到任何屏障作用。到10月20日源氏抵达富士川东岸后,双方便在河川两岸相隔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对峙,而赖朝本人则将指挥所设在了距离战线不到两公里的后方。甚至直到此时,平维盛还是毫无战意,既不打算采取攻势,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加固防线。

当天夜间,武田信义便试图从富士川上游渡河迂回平氏军的左翼,打击平维盛的侧翼和后方。不过当这支队伍渡河时,却惊动睡梦中的水鸟,首先有一只两只鸟飞上了天空,紧接着,整群水鸟习惯性地跟着飞了起来。水鸟振动翅膀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大群水鸟从平氏阵地上空飞过。这本应成为应对突袭的绝好警报,可平氏全军士气却已经是如此低落,一部分士兵立刻认为自己已经遭到了夜袭,在武田信义根本还没有完成渡河之前便逃出了营地。这些懦夫们的行动也影响了其他人,最后所有人员都开始逃窜了。甚至连平维盛和平忠度二人也与溃兵们一同逃向了京都。以致于当武田信义终于到达平氏营地时,其中仅剩下从附近聚集过来做生意的妓女和商人。源赖朝未损一兵一卒,就把平氏军赶出了富士川。即使源赖朝不对京都发动进攻,平氏也再无可能对其发动远征了。看到平氏威望近乎崩溃,政权也无法长远的平清盛在次年2月便因热病而亡,三子平宗盛继承其位置。

在富士川会战不战而胜之后,源赖朝并没有立刻率领源氏对京都发动进攻,而首先在北方进行了一场战役,确保了自己北方的安全。到了此时,讨伐平氏已经不再是源赖朝的行动目标。源赖朝早已从保元之乱和平治之乱中认清,武士若不能脱离朝廷和京都的影响,家族的盛衰起伏便将始终与皇室联系在一起。

在源赖朝心中,已经形成了建立独立武士政权的梦想,而这一政权核心又以远离京都的镰仓最为适宜。也因为这一原因,源赖朝在此后三年中并没有采取任何攻势,转而将精力完全放在了政治方面,建立了一套完全与朝廷无关的镰仓武士制度,加入源氏的豪族均被收编为赖朝的家臣。对后者而言,源赖朝是他们的绝对领导人,若无其命令,即使朝廷授予官位也不能接受。1183年2月,源赖朝消灭了拒不服从自己的源氏同族志田义广,迫使后者流亡,源赖朝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过就在这三年间,另一位源氏族人木曾义仲却抢先攻入了京都。与赖朝同时接受以仁王讨伐平氏命令的木曾义仲在1180年至1181年间取得了巨大胜利,几乎将整个北陆吞并。1182年,木曾义仲正式宣布拥护以仁王之子北陆宫,决心消灭平氏。由于源义朝曾经因刺杀了木曾义仲的父亲源义贤,因此义仲与镰仓的源赖朝之间一直互相敌视。志田义广投奔木曾义仲后,双方几乎剑拔弩张,最后木曾义仲不得不将儿子送往镰仓作为人质才将双方关系缓和下来。

1183年5月11日,木曾义仲在越中国又一次击败了平维盛的大军,并终于开始向京都进发。到6月10日,义仲在短时间内纠集了大批武士和民兵后进入越前国,三天后攻入近江。7月25日,平氏在一片惊恐之中放弃了京都,挟持着安德天皇逃往福原,后白河法皇逃往比睿山。两天后,木曾义仲率领5万人高举着源氏的白色旗帜进入了京都。《平家物语》中写道:“二十余年未见的源氏白旗,今日第一次回到了京都。”除少数明眼人以外,京都百官都认为天下已经成为木曾义仲的囊中之物了。

8月10日,木曾义仲被授予从五位下的官位。不过从此开始,木曾义仲却开始走下坡路了。近畿地区连年饥荒使木曾义仲无法长时间在京都供养其军队,只得放任一路招募来的乱兵抢劫百姓。法皇命令义仲制止这些暴行,后者却以不如此便无法获得给养为名予以拒绝。但即使如此,这些乌合之众也开始逃散了。义仲不得不在9月接受法皇命令,率兵前往西进播磨国征讨平氏,但他却在水岛被平氏击败,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在后白河法皇决定拥立新帝,以消除平氏挟持安德天皇的影响时,法皇也没有选择义仲支持的北陆宫,而是立尊成亲王为后鸟羽天皇。

就在木曾义仲刚刚前往播磨国时,法皇突然在10月9日恢复了源赖朝在平治之乱前享有的官位,并在不到一周后又正式下令将东海和关东地区赐予赖朝,条件则为镰仓必须派兵上京保护法皇。义仲得到这一消息后立刻在闰10月15日回到了京都,强迫法皇授予其征夷大将军头衔。这一职务原本是早年朝廷在与虾夷土著作战时设立的临时职位,不属于律令制文官体系内,但却拥有指挥全国军团的权力,并可以在前线设立被称为“幕府”的军事统帅机构。自公元940年叛乱被压平以来,大将军职位从未有人问津。木曾义仲此时夺得征夷大将军一职,原本是希望能够借此重树威望,从而获得近畿武士的支持。但在其军队恶名的影响下,受封征夷大将军非但没有使其成为了全国武士的首领,甚至连手下军队的溃散也还是无法阻止。

与此同时,源赖朝在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政治重组后终于开始行动了。几乎在源范赖夺得大将军头衔同时,赖朝便派遣富士川会战后第二天投奔自己的弟弟源义经带领600名武士,以向法皇进献粮食为名前往近江国侦察近畿情况,紧接着又在新年后派出另一位弟弟源范赖率领多达6万人的大军前往京都。在近江方面与范赖的主力会合后,义经便获得了25000人马的指挥权,并与范赖的35000人分别开始从宇治川和濑田川逼近京都。

就这样,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可以被称为名将的源义经终于走上了舞台。在整个日本武士战争史中,义经很可能是第一位能够明确作战目的和作战手段之间区别的将领。在此之前,武士们在作战时往往不顾全局,仅为争夺个人荣誉和封赏而战。但源义经却能够在行动中始终保持对作战目的的认识。他也认清了士气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纵使一支军队能够在人员上保持完整,但只要士气发生崩溃,那么它也会在很短时间内土崩瓦解。而当时日本军队中纪律性极差的足轻士气又十分脆弱,因此在源义经的所有会战中,他是从来不会以强攻或直接打击的方式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其打击的目标完全集中于对方的士气。此外,对于速度与奇袭对于敌军精神所能带来的震撼,义经也有着深刻的认识。与源赖朝完全相反,义经在会战中从来都是在第一线进行指挥的。对于敌军的弱点,他几乎只要看一眼对方阵地便能了如指掌,随即如雷霆般实施打击。不过虽然义经在战场上拥有过人的天才,但他对于权术却一窍不通。这导致他虽然能够在战场上赢得部下信赖,却始终无法在厅堂上树立权威。除此以外,对于行政问题他似乎也并不擅长。

与数以万计的镰仓军不同,木曾义仲此时在京都仅剩下大约1000人。当源义经于1184年1月20日抵达宇治川后,木曾义仲根本无力抵抗,源义经几乎毫无人员伤亡就到达了对岸。一旦义经军的武士渡过宇治川后,会战便成为了定局,两军的交战也很快便告结束。木曾军根本没有进行抵抗的念头,在看到义经过河后便开始向后溃退。战斗无望的木曾义仲原本想把法皇劫持到自己的根据地北陆,但源义经在渡河后迅速北上进入京都,很快便将将法皇保护起来,使义仲劫持法皇的计划破灭了。

事实上,虽然义仲在兵力上居于绝对劣势,但却并非完全不可能在河岸边暂时阻挡义经,争取时间劫持法皇。像源义经手下那样一支大军,在渡河时必定要花费一定时间,当时宇治川水量又大又急,再加上武士之间互相争功,很容易在受到打击时引发混乱。而且渡河中的人马战斗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木曾军是否在士气上已经完全无法进行任何抵抗虽然不得而知,但如果木曾义仲能够振奋自己的部下,那么只要在对方渡河点上部署数百名武士,便可利用弓箭火力迟滞对方行动。即使战斗的最终结果依然还是会被为对方兵力所压倒,但其争取到的时间已经足以使义仲挟持法皇逃亡,使义仲不致在军事力量崩溃后再失去唯一的政治筹码。

几乎与源义经同时,源范赖也从濑田川的浅滩渡过了河,之后便向濑田桥方向逆流而上,大举逼近木曾义仲。与宇治川方面相同,数量上的劣势又一次使木曾军很快便溃败了。源范赖军渡河后经由山科到达六条河原,最终在琵琶湖以南的大津追上了木曾义仲。就这样,这位将平氏赶出京都的枭雄迎来了自己的终结。自木曾遭到部下离弃之时起,胜败就已决定了。用一千左右的兵力去面对6万兵力的敌人,即使是天神下凡也不可能取得胜利。

当源氏的内部分裂终于在京都发展成战斗的时候,平氏则在不断重建自己的势力。由于木曾义仲及其部下为非作歹,近畿地区甚至已经有一部分豪族和百姓盼望重回平氏统治的时代了,这也给平氏创造了发动反攻的绝佳机会。

虽然此前山阳道、西海两地的地方武士中有一部分在木曾义仲的胜利刺激下向源氏倒戈。但在平氏从西国发动反攻后,这批人基本已经被肃清了。平氏一度被木曾义仲逐退到四国屋岛的主力部队也再次返回到摄津的福原,随时准备对京都发动反攻。到1184年木曾义仲败亡前,平氏事实上在近畿地区已经处于优势地位。由于手中握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平氏控制着濑户内海和日本南部海域的制海权。在进攻时,他们可以利用这支舰队将兵力投送到濑户内海沿岸的任何地区,在防御时则可以攻击对方交通线。即使是地面战斗遭遇失败时,舰队的存在也使平氏能够不受干扰地撤出部队。只是由于近畿和西国地区的饥荒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善,平氏才不敢贸然重返京都,重蹈木曾义仲的覆辙。

自镰仓军进京之后,法皇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嘴里不再出现“追讨平氏”这句话,反而转为了观望态度。公卿之中也有人呼吁应该与平氏阵营和谈,与此相对,要求法皇下达平氏追讨令的公卿也并不在少数。后白河法皇在二者之间却并没有做出任何抉择,反而一面与平氏谈判,一面又允许源氏继续征讨平氏,他本人则准备坐收渔利,借机恢复皇室权威。

对镰仓的源赖朝而言,结束这一混乱局面,确立源氏绝对优势的唯一手段便是尽快将平氏重新赶出近畿地区。这样一来,法皇便不再可能利用平氏的力量来牵制镰仓。1184年1月26日,在留下了大约两万人来维持京都的治安后,镰仓的主力部队在击败木曾义仲仅仅6天后便出发了。与先前进入京都时相同,这一次镰仓军依旧分为两支部队,主力军为由源范赖领导的大约3万左右兵力,沿山阳道自京都直接向福原进击。而源义经则率领大约一万人向北进入丹波,准备迂回福原附近的平氏左翼,向对方背后发动奇袭。

平氏军当然已经查觉到源氏的动静。并为应对源氏进攻而在福原周围设置了三条防线。由于福原本身位于北部群山和濑户内海海岸之间,因此平氏便将主要将部队集中在了山谷的东西两端。其中西国街道和山阳道一线主力部队由平氏最能干的将领平知盛指挥,副将为平重衡,准备迎击源范赖的主力部队。西面的一之谷防线由平清盛的弟弟平忠度负责率军防御,以防备源义经在越过丹波后进入西国街道直接攻击平氏后方。由于福原以北的山之手山口有着名为鹎越的险要山地,平氏认为源氏军很可能不会在此处出现,北线便仅由平通盛和平教经率领少量部队军驻守。由于平氏退却线是经由海路通往四国的,因此这一方面倒不必担心遭到没有舰队的源氏切断。

对平氏而言,平知盛在生田之森布设的阵地正面根本无法突破,威胁便集中在了源义经的迂回部队方面。根据平氏将领们推测,义经在进入丹波后会先向西北行进至篠山,其后再向西南前往三草山,这一段线路是可以确定的。真正的问题在于义经在抵达三草山之后会如何行动。他们认为可能性最大的路线是越过三草山之后经由三木(今兵库县三木市)向南继续前进30公里,抵达福原以西17公里的明石海岸,在那里跃入西国街道,之后再向控制着福原西部的一之谷阵地发动进攻。对源义经而言,这也是唯一能供上万人同时行军的路线。此外,义经在到达三木后还可以直接沿东南方向前进16公里登上鹎越,由于这里距离福原仅有大约五公里距离,因此能够直接对一之谷阵地的侧翼和福原构成威胁。但这条路线地形十分险要,上万兵力是不可能全部通过的。

为预防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平氏选择了最可靠的方法,既然无论源氏军从选择哪一条路线都必须经过三草山,那么他们便干脆在三草山挡住源义经,而这一任务将由平资盛率领的七千兵力来完成。不过事实上,既然平氏能够确定对方一部分前进路线,并建立阵地切断其作战线,那么便应将除山阳道守军以外的大部分军队都集结在三草山,只在其后方的西国街道和鹎越附近建立次要防线即可。如果平氏担心这个阵地距离海岸过远,在失败时难以撤退,那最佳的选择也是将所有人都撤回到一之谷附近,而不应将一个人数不及对方的支队推进到三草山这样一个孤立的阵地上。

在源氏方面,义经在2月4日抵达大江山附近后暂时停滞在了那里,等待源范赖发出两军同时发动总攻的信号。要知道,在没有钟表的时代,两支军队要做到协同是十分困难的。即使到了19世纪的拿破仑战争中,这位法国皇帝手下的诸元帅也还是时常出现协同失败贻误战机。由于源范赖只需在正面发动进攻,无需进行任何大范围机动,因此两军能否同时对平氏发动进攻的重任便完全落在了源义经身上。在收到范赖将在2月7日发动总攻的消息后,义经立即开始迅速行动,在一天内行军将近40公里,第二天傍晚便抵达了三草山脚下。

到达三草山东方的义经在亲自侦察了平氏军的阵地后,便召集土肥实平等主要将领商议如何展开攻击。由于源氏军兵力占优势,大部分将领认为应等到来日再展开昼间攻击。不过,义经自己的家臣田代信纲为了在对一之谷和福原发动进攻前尽可能减少兵力损失,主张采取夜袭作战。而先前已经看到对方有着坚固阵地的义经也立即赞成了这个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