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斯万提斯凯斯的圣诞派对(2)

“虽说如此,你也不能放弃遗产继承呀。”安娜·伊娃诺夫娜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她再次问道,没等尤拉回答,她又接着说道,“他的魂来找我了。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讲的那个森林看守人吗?他叫巴克斯[4]。很狂妄,对吧!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跟魔鬼一样黑,胡子都跟眉毛长到一块儿去了,并且自称巴克斯!他已经毁容了,一只大熊攻击了他,但他跟大熊进行了生死搏斗,把大熊赶跑了。那儿住的都是这样的人,名字也都让人印象深刻!巴克斯或卢普斯(天狼座)或浮士德[5]。时不时地会有这样的人蹦出来——也许是奥克塔斯或弗洛拉斯——就好像是从你祖父的枪里射出来的一样,名字都很古老。你想象不到,有时是一个养着小熊仔的卖炭翁,或者来自另一个省的矿工。而你祖父总是给他们一些盘缠,有些是直接给钱,有些是给面包,有一些给的是弹药。那森林仿佛就在我眼前。我都能看到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比屋顶还高!”安娜·伊娃诺夫娜说到这儿咳了起来。

“够了,说这么多话对你身体不好。”冬妮娅和尤拉关切地说道。“胡说,我好得很。你提醒我了。告诉我,你们两个正担心后天参加排队的事。可别让我再听到这种傻话了,你们真该为自己脸红!不过说到巴克斯,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铁匠。后来跟人打架,被人开了膛,所以他就给自己做了一副铁脏。尤拉,你可别犯傻——我当然知道这是假的。但你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那儿的人都这么说。”

说着,安娜又咳了一阵,这次咳得比上次要长很多。她不断咳呀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尤拉和冬妮娅同时跑过去,他们并排站在安娜床前,抓住安娜的手。可安娜·伊娃诺夫娜还是咳个不停,她把尤拉和冬妮娅的手放到一起。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说:“哪怕我死了,你们也一定要在一起。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定要在一起。现在,你们就算订婚了。”说完,安娜不禁流出了眼泪。

5

早在1906年的春天——再有一年零几个月拉拉就要中学毕业——拉拉跟科马洛夫斯基相处的六个月就已经让她无法承受了。科马洛夫斯基始终狡黠地占据着主导地位,总是会不经意地提起让拉拉觉得最羞耻的事,以此来牵制她。这种提醒让拉拉陷入了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而这正是唤醒女人情欲所需要的。结果,拉拉觉得自己在情欲的噩梦里越陷越深,以至于常常在黑夜里惊醒。拉拉夜间的疯狂跟黑魔力一样,说不清道不明。所有的想法都被颠覆,银铃般的笑声表现的其实是尖锐的疼痛,抗拒反倒意味着同意,就连温柔的亲吻也变成了折磨。

这一切似乎不会有尽头。就在那个春天,在一节历史课上,拉拉想到哪怕是学校也无法让她逃离科马洛夫斯基的控制。于是她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而那个决定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是一个闷热的早晨,暴风雨就要来临。镇上教堂的钟声从窗外传来,嗡鸣一样单调,其中还夹杂着院子里孩子们的打闹声。土地和青草的气息让拉拉头痛欲裂,她就跟喝了伏特加一样。

那节课讲的是拿破仑的埃及运动。当老师走到讲台上时,天空突然黑了下来,一道闪电迅速劈过,乌云和沙暴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个学生自告奋勇要去叫校工来关窗户,推开门时,一阵大风将桌子上所有的书和纸都吹了起来。

窗子关上了。窗外大雨滂沱。拉拉撕了一页练习纸,给她的邻桌娜迪亚写了一张字条:

娜迪亚,我要离开家。你帮我找一份家教的工作,钱越多越好。你认识的有钱人多。

娜迪亚回:

我们正在给莉帕找家庭教师。你刚好可以来我家呀!我父母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

6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待了三年,她把那儿当成了避风港。没有人能打扰她,甚至包括她的母亲和弟兄,而这也导致她日益和亲人疏远起来。

拉夫雷恩提·米克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个大商人,聪明睿智,熟练掌握绝大多数的现代经商方法。作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同时也作为声名显赫的下议院议员,科洛格里沃夫十分讨厌腐朽的旧制度。他收留被警察追捕的革命者,并掏腰包请律师替革命者辩护。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为了资助革命行动,甚至不惜亲自参与并在自己的工厂里组织罢工运动。科洛格里沃夫还是一个神枪手,对狩猎十分痴迷。1905年的冬天,他去到塞雷布里尼森林和罗辛岛,并在那儿帮助工人革命队伍进行秘密射击训练。

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而他的妻子塞拉菲玛同样出身名门,与他可谓门当户对。拉拉十分尊敬科洛格里沃夫夫妇,而科洛格里沃夫家上上下下也对拉拉照顾有加,把她当家人看待。

拉拉过了三年多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天,拉拉的弟弟罗迪亚过来看她。罗迪亚晃着腿,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告诉拉拉,他们小队本打算凑钱给军政委买一份礼物,后来战友们把那钱交给了他,让他去挑选礼物。可他却揣着那笔钱去赌博,两天前就输得一分不剩了。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罗迪亚瘫倒在扶手椅中,竟放声大哭起来。

拉拉一动不动,而罗迪亚还在抽泣着说:

“昨晚我去拜访了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他不肯跟我谈这件事,但他说要是你能替我说句话的话……他说尽管你已经不爱我们任何一个人了,但他仍把你看得很重。亲爱的拉拉,你只要开口说句话就行了。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要是被发现了,那我该多么丢脸啊,我恐怕还会被赶出军队。求你去见见他,也不用特别说什么,就跟他叙叙旧……你总不想我为此丢了性命吧。”

“你的性命……你作为军人的荣誉。”拉拉愤慨地重复着罗迪亚的话,在屋子里踱步,“我不是军人,我没有荣誉。你想做什么,随便你。可你现在知道自己在要我做什么吗?难道你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可现在你却跑过来,要把我的生活打破。去死吧,你哪怕自杀我也不管。我有什么好在乎的?你现在需要多少钱?”

“六百九十多卢布。”罗迪亚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就算七百卢布吧,凑个整数。”

“罗迪亚!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已经赌掉了七百卢布!罗迪亚!罗迪亚!你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人靠自己的诚实劳动需要多久才能赚到这么些钱吗?”

拉拉气得说不出话来,短暂沉默了一阵,她冷冷地说:“好吧,我争取一下。你明天再来。记得把你的左轮手枪带来——你得用它来结束你自己的性命。最好你把枪给我,记得,还要多带点儿子弹。”

后来,科洛格里沃夫给了拉拉一笔钱。

7

尽管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工作,但她还是顺利从中学毕业,考入大学。拉拉的功课很好,并在1912年获得了大学学位。

1911年的春天,拉拉教的学生莉帕中学毕业。莉帕同一个年轻工程师傅里艾森丹科订了婚,傅里艾森丹科家世良好,所以莉帕的父母也不反对他们的婚事,只是不希望莉帕太早结婚,要她再等两年。而这就惹了祸了。莉帕打小娇生惯养,任性骄蛮,一听父母不让她马上结婚,就对着父母大呼小叫起来。

之前已经说过,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已把拉拉看作自己的家人,所以也没人提她欠的钱,甚至都没人记得这回事。其实,要不是她还有一项不能让人知道的支出,那笔钱也是早就能还清的。

拉拉瞒着帕沙,给帕沙远在西伯利亚的父亲寄钱,资助他那脾气暴躁又体弱多病的母亲。帕沙每个月只支付房东一部分房租和生活费,以此节省开支。拉拉偶然在艺术剧院附近的卡莫格大街的一幢新楼房里发现了帕沙的住处。

帕沙的年纪比拉拉小一点儿,他疯狂地爱着拉拉,对她言听计从。从里尔中学毕业之后,帕沙便在拉拉的建议下,修读希腊语和拉丁语。拉拉的心愿是,在他们双双通过国家考试后,两个人马上结婚,并到乌拉尔的省会城市当中学老师。

1911年的夏天,拉拉最后一次陪同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去杜普兰卡。拉拉很喜欢那个地方,她的喜欢甚至超过杜普兰卡的主人。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每年暑假他们都会带拉拉去一趟,这俨然已成了某种不成文的约定。从闷热的火车上下来,拉拉被乡村那种无边的宁静和让人发晕的香气所折服。她心潮澎湃,却不发一言。科洛格里沃夫允许她独自从火车站走到庄园去。与此同时,行李已经装上了马车,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也相继坐上马车,听他们的车夫讲当地的新鲜事。马车夫那天穿的是一件大红色汗衫,外头套一件无袖外套。

拉拉沿着一条朝圣队伍踩出来的小路往前走,然后转进田野。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对她而言,这样子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比身体都更亲近,比恋人都好,比书都有用。一瞬间,拉拉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她活在这人世间,就是要感受大自然的美丽,明白它的意义,叫出每一样东西的名字。如果这件事她自己不能完成的话,也要通过爱的力量让另一个人来替代她完成。

那个夏天,拉拉有很多的事要做,可以说是身心俱疲,所以很容易生气。尽管拉拉天生具有宽容和理解之心,但她还是变得疑神疑鬼,怨气也逐渐在她的心里聚集。

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跟以往一样对拉拉疼爱有加,并希望她能一直留在他们家。可现在莉帕已经长大成人,她感觉自己的价值已经不大。所以,她拒绝再领薪水,但科洛格里沃夫执意要给。而拉拉也确实需要钱,可她要是再去别处挣钱也有点儿说不过去。

拉拉感觉她的处境十分尴尬,简直难以忍受。她开始胡思乱想,觉得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肯定已经把她当成一个负担,只不过是表面对她客气。她甚至成了自己的负担。拉拉想要逃离,逃离自己,逃离科洛格里沃夫家,随便到哪儿都行。可她又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她觉得一定要先偿还自己的欠债才能离开,但当下她又到哪儿弄钱呢?拉拉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质——都是因为罗迪亚犯下的愚蠢的错误——无力逃脱。

拉拉变得疑神疑鬼。要是来科洛格里沃夫家做客的朋友们对她献殷勤,她就觉得那些人是把她当成了温顺的小绵羊,当成了容易到手的猎物。要是他们不理会她,那就说明她根本就是被忽视的,没有一点价值。

不过,拉拉的情绪化并不妨碍她跟来客谈笑风生。她去游泳,划船,参加河边篝火晚会,跟其他人一起跳舞,放烟花。拉拉还参加业余戏剧表演,并以很大的热情参加射击比赛。射击比赛使用的是短毛瑟枪,但她更喜欢用罗迪亚的轻便左轮手枪,渐渐地拉拉还练就了一手好枪法。

“可惜我是个女的。”她大笑着说,“不然,我肯定会是一个很厉害的角斗士。”不过拉拉越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内心就感觉越痛苦,也越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回城之后,她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因为她跟帕沙之间又出现了一些新问题——她尽量避免跟帕沙吵架,她把帕沙看作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帕沙渐渐变得有点儿自我,说话也带了一点儿说教的味道,这既让拉拉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家的人,钱——所有这些人和事都在她脑海里打转。拉拉开始讨厌生活,甚至有些失去理智。拉拉生出了一种想法,她想要跟自己知道的或过往经历过的一切斩断联系,开始某种新的生活。1911年的圣诞节,拉拉在这样的心境下做了一个让她后悔莫及的决定。拉拉打算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她要独立,并打算从科马洛夫斯基那儿要一笔钱。拉拉认为,他们过去毕竟是有感情的,并且她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些年,科马洛夫斯基应该会无条件地绅士地帮她一把,不至于再为难她。27日的晚上,拉拉揣着这种想法来到了佩特罗夫卡大街。她的皮手筒里揣着罗迪亚的左轮手枪,子弹已经上满了膛。如果科马洛夫斯基敢拒绝她的要求或以任何形式侮辱她,她就立马开枪。拉拉心情激动地穿过大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走了一段,原本预想好的开枪被拉拉抛在了脑后——枪口对准的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她脑中只剩下那把枪。走在佩特罗夫卡大街上,她一路仿佛都能听见枪声。那枪对准的是科马洛夫斯基,是她自己,是她的命运,对准的是杜普兰卡庄园里挂在橡树上的木头靶子。

8

“别碰我的皮手筒!”

艾玛·俄奈斯托夫娜伸手帮拉拉脱下大衣外套,口里不住喊着“啊”、“哦”等惊呼。她告诉拉拉说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出去了,所以她得在家里等他回来。

“我等不及。我的时间很赶。他去哪儿了?”俄奈斯托夫娜说维克托去参加圣诞派对了,她把派对的地址写给了拉拉。拉拉拿着写有地址的纸条,一路跑下熟悉的阶梯,往弗拉尔城的斯万提斯凯斯家奔去。

直到这时,当她再次从科马洛夫斯基家奔出来时,她才回头看了一圈。仍然是冬天。仍然是这个城市。仍然是晚上。

外头寒冷刺骨。厚厚的玻璃一般的冰块覆满整条大街,好似啤酒瓶的瓶底。拉拉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天空阴沉无比,雨夹雪打在她的脸上,弄得她又疼又痒。拉拉带着一颗狂跳的心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走过廉价茶馆和饭店的门前。冰天雪地中,人的脸冻得和红肠一样红,马和狗的头上挂着结晶的冰柱。窗子上落满晶莹的冰雪,好似一块魔力屏,映出圣诞树的璀璨灯光和狂欢人群的影子,给寒夜行人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