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红得就像甜菜的颜色。血液几乎要从脸上涌出来。眼神变得漆黑。我不能抑制地发出一声怒吼,在我的想象中,似乎把哈尼娅和一个公务员配在一起是那么的亵渎和不堪。当这种话是从我父亲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那种亵渎感就更加强烈了。第一次,现实的冰冷浇熄了我少年热忱的信仰;第一次,生活的打击使我的童话城堡幻灭;第一次,用来捍卫自我的悲观主义和无神论的残酷现实让我感到了欺骗和醒悟。但是,作为一块被烧红了的铁块,当一滴冷水滴落的时候,只会发出嘶嘶的声音把水滴变成蒸汽,所以,当这个男人燃烧的灵魂正处于他的首次与冰冷世界接触的情况下,是真的痛苦地发出嘶嘶声,但是不一会儿,就会用自己的热量温暖了它。
当下,父亲的话伤害了我,而且是用一种绝妙的方式伤害了我,所以,在这些话的影响下,我似乎有一种感觉,自己并不是在触犯父亲的旨意,而是在违背哈尼娅的生活轨迹。但是,从道德上说,那种内心的反抗只存在于年少时期,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尽可能地抛之脑后。父亲一点都看不懂我的热心,只是把这归因于我对所承担职责的过分专注,而这种专注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所以与其生气,还不如简单地奉承他两句,减弱他对哈尼娅接受高等教育的反感。我答应他会给仍在国外的母亲写封信,祈求她能够做出最终的决定。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写出过这样一封又长又诚挚的信了。我描述了老米可拉的去世,他的临终遗言,我的渴望、惧怕和希望。我希望这样能够使母亲受到强烈的感动,燃起她一直都有的同情心,我描述着如果大家不维护哈尼娅的话,将来肯定会得到内心良知的谴责。一句话,按照我那时的想法,我的这封信就是一篇杰作,而且它必须要产生该有的效果。
就这样我平静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答复,最后等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我的,另一封是写给潘妮·德叶维斯的。我完胜了这场仗。母亲不仅同意让哈尼娅接受更高等的教育,并且果断地命令就这么做。
“我希望,”亲爱的母亲写道,“要是这能与你父亲的意愿相符就好了,哈尼娅就可以完全地被看作我们家庭的一份子。一想到老米可拉和他的忠诚,我觉得这是我们亏欠他的。”
我完全地胜利了,赛林姆同我真心地分享这种喜悦,凡是与哈尼娅有关的事,赛林姆都会认真地参与,好像他也是她的监护人一样。
事实上,他的同情心,以及对这个孤儿所表现出来的温情真的有点让我生气,自从度过那个使我和哈尼娅的关系发生巨大的变化的纪念性夜晚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每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是罪恶的,之前的纯真和孩子般的亲密感完全从我这儿消失了。仅仅是几天前,这个女孩还安静地在我的怀里沉睡,但是现在仅仅是想象一下都感觉头发要竖起来了。在平静的几天前,我还能像哥哥般亲吻着她苍白的嘴唇问好,但是现在,连碰一下她的手都感觉会把我点燃,甜蜜的战栗穿透我的身体。我开始像初恋一样的仰慕她,可是这个单纯的女孩并没有感觉到或知道这一切,还像往常一样偎依着我,我的内心焦躁极了,并不是对她,而是因为此刻我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些亵渎神灵的事。
爱情给我带来莫名的快感,也带来了莫名的煎熬。我经常渴望这样的场景,那就是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可以向她袒露自己的煎熬,可以在她的怀里哭泣,毫无疑问,这样做能够减轻我一半的心理负担。
我可以向赛林姆坦白一切,但是我害怕他的性格。我知道他在起初的时候肯定能够真心地体会到我的感受,但是谁能保证第二天他不会对我冷嘲热讽,不会调侃我那连自己都不敢轻浮的理想?我是一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另外,我和赛林姆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总是有点多愁善感,赛林姆却一点也不。我是在悲伤的时候才会陷入爱情,但是赛林姆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获得爱情。我向每一个人都隐藏自己的爱情,几乎对自己都隐藏了,也确实没有人发现过。在一段时间里,在没有看到任何痕迹的情况下,我已经学会本能地隐藏所有的爱的迹象,就像隐藏经常产生的困惑感一样,并且在出现的任何场合里掩盖提到哈尼娅时的脸红。总之,我变得很狡猾,这种狡猾足以让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欺骗过所有盯着他的眼睛。但是我却对哈尼娅坦白这件事束手无策。我爱她,这已经足够了。只是在有时候,当我们独处时,有些东西在催促着我跪在她的面前亲吻她的裙角。
与此同时,赛林姆正在疯狂地做着恶作剧,嘲弄着我们俩,看起来又诙谐又让人快乐。他是第一个给哈尼娅带来欢笑的人,有一次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建议路德维克神父改信穆罕默德,并且同潘妮·德叶维斯结婚。不论是这个被冒犯的法国女人还是牧师本人,都对他很生气。在哈尼娅面前,他有了这样一个爱好,那就是当他的眼睛望着她并且大笑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轻微的责备声中和欢笑声中结束。他对哈尼娅具有很明显的温情和关心,也是在这种关系下,他内心的快乐感可以战胜一切。他和哈尼娅在一起的时候比我更亲密。很明显,哈尼娅非常喜欢他,因为不论何时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都显得更加快乐。
他不断地和我开着玩笑,戏弄着我的伤感,带走那个渴望瞬间长大的人强装的尊严。
“你们快看看,他最后会成为一个牧师的。”他说。
然后我假装丢下手里的东西,以便弯腰捡起时掩盖脸上的红晕,但是路德维克神父吸了口鼻烟然后回答:
“感谢主!感谢主!”
这时候,圣诞节的假期结束了。我希望能够留在家里的这个渺小的愿望还是无情地破灭了。一天晚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向这个伟大的监护人宣告第二天一早他必须上路了。必须出发得早些,因为我们需要在赫维利转车,赛林姆也会在那里向他父亲告别。所以,我们在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就摸黑起了床。唉!我内心沮丧得就像那个刮着寒风的早晨。赛林姆也情绪不佳。他一爬起床,就说这个世界很乏味,总是可怜的被安排这安排那,我完全同意这一点。然后我们穿好衣服去吃早餐,院子里还是那么黑,小而锋利的雪片被风卷着打在我们的脸上。饭厅的窗户里亮着灯。在大门处停放着雪橇,上面放着我们已经打包好的物品,马儿在摇晃着脖子上的铜铃,猎犬也在围着雪橇一直叫唤着。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多么令人沮丧的画面,至少对于我俩来说是这样,连看一眼都觉得心都被揪紧了。
在走进饭厅的时候,我们看到父亲和牧师都带着严肃的表情来回踱步。哈尼娅没在。我怀着悸动的心情看了一眼那个绿色的衣柜室的门。她会来吗,或者我应该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吗?
这个时候,父亲和牧师开始叮嘱我们的品行。两个人都是以这个话题为开头,在我们这个年纪,根本没必要反复地被叮嘱用功学习,就这样叨叨着,直到两个人都没什么其他可要嘱咐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所说的话,咀嚼着烤面包片,用干涩的喉咙吞下烧酒。
突然,心脏强烈地跳动起来,激动的内心让我几乎不能坐稳,因为我听到哈尼娅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声响。门打开了,潘妮·德叶维斯走了出来,穿着晨衣,头发上插着几片纸屑。她温暖地捂了捂我的手。她让我产生的失望感简直让我想把这杯酒洒在她的头上。她表达着美好的愿望,说像我们这样的好孩子肯定能够学习得很棒,对于这一点,赛林姆回答说她头发上插纸屑的记忆会让他在学习上更加努力用功。哈尼娅没有出现。
但是命运注定不让我喝光这杯烧酒。当我们从餐桌起身的时候,哈尼娅出来了,看起来睡眼惺忪,脸庞泛着红晕,头发乱乱的。当我拍拍她的手说早晨好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是烫的。突然间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是由于我的离开让她发烧了吧,我内心筹划着这样一幅温柔的场景,但是她的发烧仅仅是由于睡觉时产生的温度。过了一会儿,父亲和牧师出去写信寄给华沙。赛林姆骑着一只刚刚进屋的大狗蹿了出去。此刻只有我和哈尼娅在一起了。眼泪从眼睛中涌了出来,温柔暖心的话语亟不可待地脱口而出。我并不想向她坦白自己的爱意,但是我想急切地一边亲吻着她的手一边说着像这样的话:我的宝贝儿,我最深爱的哈尼娅!这是唯一方便直抒胸臆的时候,即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我不敢这样做。我惭愧地浪费了那个宝贵的时刻。我靠近她然后伸出手,动作笨拙,有点不自然。“哈尼娅,”我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叫她的名字,然后立刻退开不说话,因为我有亲吻她脸颊的渴望,这时候,她自己开口说:
“天哪!没有潘尼奇在身边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啊!”
“我会在复活节的时候回来的。”我用一种陌生、低沉的声音说。
“但是现在距离复活节的时间还长。”
“没有那么长时间了。”我喃喃地说。
这时候,赛林姆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父亲、牧师、潘妮·德叶维斯和一些仆人。耳边响起“快上雪橇!快上雪橇”!这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走到门廊,父亲和牧师拥抱了我。当要离开哈尼娅的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几乎难以抑制地想把她搂到怀里深深地亲吻,但是我不能这样做。
“再见,哈尼娅。”我说,我向她伸出双手,但是内心深处却像有成百个声音在哭泣,成百句最最温柔爱抚的话语就挂在我的嘴边。
突然间,我看见女孩哭了,霎时间,我听到内心撒旦固执的声音,在不可抗拒地撕裂我的伤口,而在之后的生活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这一点。所以,虽然内心已经溃堤,但是我仍用一种冷酷粗暴的声音说:
“不要再无理智地哭泣了,我的哈尼娅。”然后,我在雪橇上坐了下来。
这时,赛林姆也同所有人都告了别。他跑向哈尼娅抓住她的手,虽然这女孩试图甩开,但是他疯狂地亲吻她的手。啊,在那个时刻我真是希望能够给他一拳!当他亲吻完哈尼娅后,就跳进了雪橇里。“出发!”父亲喊道。牧师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我们能够一路平安。驾车的人不断地向马喊着“嗨蹋!嗬”!铃声响起,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就这样,我们出发了。
“流氓!强盗!”我心里说,“瞧瞧你是怎么向你的哈尼娅告别的!你对她太不友善了,还责备她掉没有价值的眼泪,一个孤儿的眼泪。”
我抓起自己皮衣的领子开始像孩子一般默默地哭泣,因为我担心赛林姆会发现我的眼泪。但是,似乎赛林姆把一切都看得十分完美,而他自己也被感动了,所以起先就没说什么。但是还没走多远的时候,他说:
“亨瑞克!”
“怎么了?”
“你在哭哭啼啼吗?”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然后我俩一片沉默。但是过了一会儿赛林姆又开始说了:
“亨瑞克!”
“怎么了?”
“你在哭哭啼啼吗?”
我什么都没说,突然间赛林姆蹲了下来,捧起一捧积雪,拿掉我的帽子,把雪撒在了我的头上,然后又帮我戴上帽子,说道:
“这样能让你冷静点!”
复活节的时候,我们没有回家,因为考试马上要来临了。另外,父亲希望我能够通过大学的预科考试。他知道我不打算在假期里用功,可那样的话无疑会让我忘掉在学校里的至少一半所学,所以我奋力地复习着功课。除了体育的常规课程和考试作业之外,赛林姆和我在一个刚刚进入大学不久的大学生那儿补课,因为他最能知道我们现在所需要补充的知识是什么。
这段时间对于我来说很难忘,因为它承载着路德维克神父、父亲以及全家人含辛茹苦为我设立的所有理念和梦想。
年轻的大学生在各方面都是激进的。在解释罗马历史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如何向古罗马改革时期的寡头政治表示厌恶和蔑视,而我极端的贵族信念也在那时刻烟消云散。在这种深厚的信念的影响下,我年轻的导师有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一个人能够很快地在大学生的心目中占据强大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影响深远的位置,那么他应该是对所有的“偏见”都是免疫的,不会用一个哲人拯救全世界的慈悲感来看待任何事情。
总之,他拥有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对于世界运转的规则来说,以及对所有人都可能产生巨大影响的运动来说,一个人在他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之前是最佳年华,因为在这之后他会逐渐变成一个笨蛋或者保守的人。
他心怀同情地面对这些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大学的教授的人演讲,但是他拥有理想,并且句句不离他的理想。在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莫尔斯仇特和布赫纳这两个人的存在——两个他最常引用的科学家。我们可以听到导师对近代科学史,过去的盲目迷信所掩盖的事实真相,以及近期的学者从“被遗忘的尘埃”中提出的并且以无畏的勇气向全世界宣告事实的声情并茂的演讲。
在表达这些观点的时候,他不断地晃动额前浓密卷曲的头发,不停地吸了很多根烟,让我们相信他的吸烟方式是经过训练的,他可以让烟有选择地从嘴里或者是鼻孔里冒出,在华沙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像他这样做。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地站起身,穿上那件已经掉了一多半扣子的外套,告诉我们他必须快点,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小会”在等着他。在说话的时候,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然后补充说我和赛林姆的年纪不允许他跟我们过多地透露“小会”的内容,但是后来,即便没有他的解释,我们也明白了“小会”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