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纳闷,那些日子,他是那么的恼她,怎会在她离开后,于暗中默默追逐他们的脚步。而想到那日发生的事,她的心就忍不住疼的直抽搐:
“嗯,那日,船漏水,又莫名着火,我们全落到了江里,我和熙哥哥被急浪冲的很远,后来,我得救了,熙哥哥为救我,被浪花卷走了……我们折损了很多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又后来,我回家了……事情就是这样的……这番我会来,全是因为想找我熙哥哥……他有可能还活着……所以……”
说到最后,她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立马闭了嘴。
“所以,你进公子府,是为了你哥哥?”
龙奕终于明白了她的目的所在。
金凌无奈叹:“以后跟你说话,真的得小心一点!”
龙奕嘿嘿笑着,正想继续追问,忽听得街上有行人在惊叫:“呀,你们看,这是什么,好漂亮的雪雕!”
他一怔,忙拉开帘子,但见明蓝的长空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形体小巧的雪雕,浑身雪白,正在他们当头盘旋。
这是他养的小东西,他连忙闪了出去,那雪雕像是有灵性的一般,立即俯冲下来停在他肩上。
龙奕将这大胆的小东西一把扯下肩膀,自它脚上取下信笺。
看完手上的刚刚得到的消息,龙奕几个箭步,飞身跃上一路相随的雪龙驹,冲撩窗而望的金凌喊道:“琬儿,我不去福寺了,你自己去玩吧……办完事我再去找你……回见!”
扔下一句话,他勒转马头,叫上玄影往来的路上冲了出去。
三
福街,福楼,是一间寻常茶坊,往来皆布衣,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进出,有落魄书生,有江湖郎中,有算命相士;收费不会很高,一吊钱,就能喝上一壶清茶,听上一下午大戏。
易过容的东罗走进福楼,叫了一壶茶,也不见得吃,就往后院而去。后面设着赌台,赌的筹码不会很大。
东罗绕过赌坊,借着尿遁,闪进了毛厕边上一柴房,自秘道而入,沿着小道走上半盏茶的功夫,自一幢小楼的衣柜内走了出来,而后直入水边小筑。
这是一处安静的小阁楼,不远处有个碧水汪汪的小池,楼前种着花花草草,楼后栽着一排排松柏,笔直挺立,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士,沿途三三两两站着护卫,看到东罗时,彼此打着打呼。
东罗直径上楼,听到房内有说话声,便在房门上叩了三下,静待召见,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九公子的声音:
“进来!”
东罗进门,看到九公子坐在轮椅里,没有戴面具,只罩一张人皮面具。
此刻,他的脸型显得极为清俊,眉是剑眉,如刚刚磨砾出来的宝剑,锐气逼人,鼻是挺鼻,似俊拔秀绝的山峰,脸是俊脸,白皙如玉。
这张脸,是公子昨夜里制出来的。如此这般一装束,再着上一袭白衣,便尽显了公子自骨子里流露出的风~流冷俊,一身秀绝的风骨,足可颠倒众生。
可他有点不明白:没事装扮成这样,是为了什么?
九无擎吃着茶:“镇南王府边有什么动静!”
“晋王去过那边,他答应了慕倾城的条件。但慕倾城却没有马上答应完婚。只说过两个月再定婚期。看样子,她这是打算随时将晋王三震出局的。此刻,慕倾城正赶去福寺,我们的人在后身跟着!”
一顿后,他又追加了一句:
“爷真有意娶慕倾城?”
这件事,传开来后,他们都惊呆。爷说过,这辈子,他不会娶妻,怎么突然之间就改了初衷,改的又是如此的突然?
九无擎并不想多作解释,挥手让他退下。
除了金凌,这辈子,他不会另娶!
可是,他知道,这辈子,他是不可能再娶她了……
他轻轻一叹,推开东窗,是一片清澈如水的天空,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神洲,那里有他的故乡。多少个午夜梦回想着那边的一切,多少次在别的女人身上可悲的爬下来,让他觉无颜以对心头的绝望。
他已经彻彻底底脏了,五年以前,他虽然杀人如麻,却还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至少身子是干净的。
偶然,他还能憧憬母亲为自己治好脸孔,而后回去故地,欢欢喜喜的娶那个小淘气,喜庆的洞房花烛,挑开喜帕,会看到小凌子含羞带笑的扑向自己。
现在,他已满身肮脏,再也没了那份奢望,她却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鼓不起勇气告诉她,第一,时机不见,第二,他自惭形愧,可是,他忍不住又想靠近,以另一种身份走近,哪怕只是说说话……
“那个女人并不是慕倾城……她是谁,能让主子如此魂不守舍?”
书柜突然咯咯移动,一劲衣的俊面男子自内而出。
“这不关你的事。我出去一趟,晚上我若不回,你便化成我的样子回去公子府!”
九无擎站起身,走进未关合的书柜。
他要去福寺,见她。
四
热闹的地方,最能让人伤感。
小时候,她是特别喜欢热闹的,后来呢,母亲离世,姨娘和燕熙失踪,生命的残缺令她害怕过节。
所以,金凌没入寺烧香,带着子漪去了桃花林,阿大则去了一品居给她们买素斋去了。
桃林很幽静,桃开初绽枝上,桃叶只吐出一点绿芽,一曲轻快的《少年游》在九转百回的小径上回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俏皮以及生机,在淡静中喧染着一种别样的热闹,让人可以清晰的勾画出这样一幅绝美的画卷:
阳春三月,少年结伴,或是策马而欢,而或携手折青,或是朗朗吟对,倾吐着少年人特有的远大志向。百花齐花的春日,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憧憬前程,无关勾心斗角,无关阴谋诡计,无关儿女情长,有的只是一种豪迈,一种蓬勃向上的朝气。
金凌入了桃花林,就被这琴音所吸引,一路寻音而至,但见一凉亭内,一白衣男子坐于琴台前,一侍僮以萧声相和,主仆一弹一吹,怡然自乐。
亭前,另有一个高大粗犷的武者盘坐在桃树下,正拭剑,他相隔不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小径上。
她想靠近,那武者忽抬眸瞄了一眼,露出戒备之态。
她冲他友好一笑,转眼待看清楚那白衣男子容颜时,不觉微微一呆。
好生俊逸的一张脸,飞眉入鬓,鼻挺若梁,唇若丹霞,面色白皙,衬着那一袭白衣,便若天上下凡之仙谪,垂眉拨弦的样子,优雅之极……
子漪看着也一呆,不由凑上来低语了一句:“人人都说盛会之时,天下英雄豪杰、名家公子皆会聚集于此,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一个龙少主已是非常之人物,眼前这位,一看也是俊杰人物,弹的如此好琴……”
金凌点头,人若琴声,心志必伟。
一曲终了,金凌不自觉的拍手称啧:“好琴……闻君一曲,心旷神怡!”
抚琴男子抬头,目光静静的落到她脸,清凉如秋风的目光,如远天之白云,那淡冷的神色竟与那生气勃然的琴曲截然不同。
金凌被那老神入定般的宁静眼神看得一楞,原以为是一个英气焕发的热血儿郎,却原来是一个淡泊如水的隐士,明明眉目俊朗,便如初升之朝阳,偏偏有什么迷雾掩住了那万丈光芒,凉凉似水,似露,似霜,似经历过人生千世万世的苍桑。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金凌笑笑,眼珠子里毫无掩饰的露出欣赏之色。
闻言,那人慢慢扬起了那好看的薄唇,勾出了一抹类似微笑的弧度,深而凉的黑瞳,似有朦胧的柔光闪过,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受到惊扰,却还是没有说话。
这似乎有点不太礼貌。
她正疑惑,那侍僮忽站起来解释了一句:
“这位小姐,我家公子身患哑疾,不能说话,还请小姐见谅!”
这么一个俊美的男子,居然是个哑巴。
金凌微一惊。
“难得小姐懂得琴音,相逢不如巧遇,不如到凉里坐坐吧,我家公子平常也难得抚琴,今日能遇得知音人,也算是一种缘份。”
这个侍僮甚为热络,笑盈盈的邀请着。
白衣男子缓缓站了起来,徐步走到亭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底露出了几分期待之色。
心怀哑疾,无法与人正常交谈,心里一定很寂寞,刚刚一曲轻快的曲子,反衬的正是他那种难尽言的情思吧!
瞧着他白衣飘飘的模样,她不知不觉就想到了燕熙一袭白衣满身俊爽潇洒的模样儿,情不自禁就点下了头去,莲足不由自主跨步上去,却忘了提起裙摆,一脚踩下去,就往前趔趄了出去,眼见得要磕到台阶。
微风里,白衣男子第一时间抢上一步,轻轻就扶上了金凌的柳腰。
脸孔没有像预料之中那般磕到地上,而是闷闷顶到了某人的胸骨上。
而后,一股清凉的味道冲进鼻子里来,是一股药香和着几缕隐隐约约的薄荷的清香,酝酿成一抹奇异的男子气息。
金凌只感觉腰间一紧,有人将她抱起,面纱在这个时候,一不小心被扯落。
她正想说谢谢,却没想到他正低着头,这般一抬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她微启的朱唇,轻轻的自他的下巴、薄唇、挺鼻上滑过,带着一抹少女芬芳,轻易就把自己保护了十几年的“初吻”献给了一个才初次见面的男子……
那速度极快,她依约感觉到一阵清凉,一阵温润,一阵异样的薄荷气息钻进唇齿,一个暧昧生香的“吻”,早已悄然生成,在看到他眼底担忧的神色渐渐变成愕然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糗”事!
俏丽的脸孔,唰的一下通红通红,金凌但觉脸孔滋滋滋的烫起来,急忙忙将人推开。
但由于推的太过猛,又踩到了身后的裙摆,她紧跟着“啊”了一声,就要往后倒,白衣男子稳稳一飘,再次将她捞起,轻轻一扯,她再度撞进了他的怀里。
鱼鳞似的脸孔上,就像被火烧了一般,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在急跳,也听到男子胸膛内那微微有点乱的心跳。
“不好意思……我……我踩到裙子了……这裙子……我穿的有点不太习惯……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等这话冒出来以后,金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难得遇上一个让自己倍感亲切的人儿,她居然就出了这样大的丑。
白衣男子托着她站稳,又弯下腰,极好心的给她扯了扯半截犹被她踩在脚底下的碧色裙角,而后,斯斯然的抬头,冲着她看,似想笑,终没有笑,只勾了勾唇角,满脸的线条柔软着,阳光落在他清冷的脸孔上,仿佛有疼惜的光一闪而过……竟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儿时,母亲很宠她,知道她的性子野,平常从不给她准备花俏的衣裳。可一旦逢年过节,母亲就不会由着她任性妄为,穿上那些与身份匹配的繁琐盛装去参加夜宴,学做一个名门闺秀,展现家族泱泱之风范,那是她作为父亲膝下唯一继承人所必须做好的功课。
那种裙子每一件都有长长的裙摆,迤丽拖在地上时,就像一朵盛开的花蕊,好看是好看,可穿在身上,她便走不惯步子,常常是走三步绊一步。
燕熙最懂她,每番盛宴,必会小心翼翼的守在她身边,若见她绊到,就伸手将她抓回来……他舍不得她摔得满身是淤青,也不想她在人面上出糗,总是恰到好处的给她解围。
眼前这个男子,刚刚那随手一扶,像极了燕熙哥哥的举动。
金凌睇着,脸孔陌生,俊秀;眼神清凉,宁静;胸膛,宽阔,也削瘦;臂膀,带着强悍的力量……他自不可能是自己的燕熙。
这个人并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大惊失色,也没因为被“轻薄”而生怒生恶,他淡定的站着,安安静静,他身边站的的一僮一从,也仅仅微有讶然——那是一种很浅的讶异之色,浅到皆不曾形于颜色。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真是裙子的问题……”
金凌小声的重复,本想拂袖而去,可她并没那么做,这人身上生着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令她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在他身上打转。
白衣男子怔怔的看了一会儿,侧身摘了一截带着桃花的树枝,在脚边找了一处泥土松的地面,划了三个字:“我知道!”
紧接着,他又在下面写道:“没关系!裙子很好看……锦衣楼出品,皆繁复,姑娘若喜欢简单的款式,可去绣阁瞅瞅……”
是西秦文字,字为古体,苍劲有力,若非家世学识渊博,一般人必不会练习这种古朴中浸透历史底韵的字体的,而桃枝细而长,指力所到,寻常之辈必不能力贯枝尖,可这男子随意写来就入土三分,足见武力修为极为的了得。
金凌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生性豪迈、不拘小节的人,见过不少,见他这么写,不觉噗哧一笑,点点头:“多谢!我记下了,回头就去绣阁看看,另外做几件既好看又简单的裙子穿……”
忽然,她记起遮丑的面纱,忍不住问道:“我长成这样,你不怕吗?若是正常人,早吓的跑没了人影!”
执桃枝的手指微一顿,他侧睨了一眼,在地上又划了一行字:“我,不是正常人。你我,彼此彼此!”
写罢,他冲她眨眼,清凉的眸子里似有柔软的光晕,如水纹般,一圈圈泛开来,微微弯起的唇角,显示了他心情极好……
这该是一个很少微笑的男子,或许说他根本就已经忘了要如何微笑,于是便只能有意识的微弯起的唇角,以此来表示着他心头的愉悦之情。
“这么说,我们可算是找到知音了,我不会鄙视你是个哑巴,你也不嫌我是个丑八怪!”
白衣男子点点头,唇角再度勾了一下,愉悦的唇弧弯了又弯。
边上的侍僮早已看直了眼,不由的脱口惊叹道:
“小姐与我家公子倒还真是有缘,小丰我跟了公子好些年,从不曾看公子笑的这么高兴过!”
“笑?这算是笑吗?”
金凌一怔,反问。
“当然算!”
侍僮认真的点头。
“不对,这只是想‘笑’而已,真正的笑怎么可能会这么安静?”
“不对,这就是笑!”
侍僮坚持。
金凌只好道:
“嗯,好吧,那就权当是笑……只是,人生在世,当哭就哭,当笑则笑,哭哭笑笑,那是性情使然……这位公子何以要笑得这么隐晦,如此还不如不笑。我知道我今天出糗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个在一个陌生人跟前出丑……如果你想笑,可以大大方方的笑,不必藏的这么深,不管怎样,我都得谢谢你拉我一把……就算笑,我也不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