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秦建元十年元月十八,鍄京发生了一件大事:举城百姓倾城而出,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皆围观于市,看一场皇族婚礼,也许,还是一场轰动天下的闹剧——秦帝膝下最俱才华的晋王殿下拓拔弘,婚娶镇南王府甥小姐慕倾城。
这原是佳话,可偏偏他们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才冠京华、谋略盖世的俊公子,名满天下;一个是自幼容貌尽毁、闭锁于户的私生小姐,落魄失宠于王府。
论门第,这婚事,镇南王府高攀;论相貌,慕小姐无才无貌,实在配不上俱有天下三公子之称的拓拔弘,最最重要的是,她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四殿下极度不满这婚事,但是,这婚事是十几年前由太皇太后临终时亲口指下的,退婚不成,殿下只能借着替皇太妃守孝之名,一拖再拖,一晃便是四年,无端端就把一个妙龄少女熬成了“老姑娘”。
如今孝期已满,不久之前皇上已下旨令他们完婚。
可谁都知道,这婚事成不了:人家四殿下有心仪的姑娘,正妃之位怎么可能留给一个无才无德的无盐女子?
已有小道消息传出,说今日晋王会让慕家这位小姐,原轿来原轿回。
如今,这满大街的人,赶着集的聚在一起,一是想看看慕家九小姐,到底丑成了什么样;这二,所有人都在好奇:四殿下会如何把这个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子,扫地下堂。
没有迎亲队伍,气势巍然的晋王府,不仅没有张灯结彩,正门还紧闭,甲革披身的侍卫们,手执金戈,护在高高的朱门高阶之前,云集的百姓三五成群,围站在王府绯墙边的树荫后,看着这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按着嫁娶之礼,新郎倌应射轿立威,扶新人下轿,可今日的新娘子,自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喜庆的花轿落地后,跟在花轿旁脸上露着难堪之色的媒婆干笑着去扶新娘子下轿,周遭围观的人群中立即发出啧啧之声。
有人在嘲笑:“天下怎就有这等不知羞耻的女子,晋王殿下都不要她了,她居然还能厚着脸皮自己送上门!”
也有人在叹:“好一个可怜的女子……人家轻你贱你,你就该自重,如此自找罪受,何苦!”
碎碎叨叨的话,就像一根根锋利的针,毫不留情的漫天而起。
这话,落云姑听在耳里,心痛如绞,黯然的看着盖头下的小姐,只希望晋王别那么绝情,真让小姐成为笑柄。
下轿时,她忍不住附到小姐耳边,悲凉的低劝:“小姐,晋王失礼,不如我们……”
葱白的小手轻轻的拍了拍云姑的手背,似在告诉她:没关系,一切有我!
云姑恍惚了一下,有点奇怪,胆小的小姐今天有点反常。
二
其实坐在花轿里的人,并不是慕倾城,她姓金,单名一个“凌”字,乃是慕倾城的好姐妹,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女子,她的现身,即将在西秦国境内掀起一场场难以预测的风暴。
缓缓走下花轿,金凌将纤秀的背脊骨挺的笔直,一个红盖头掩去了她的音容笑貌,没有人看到,她的唇角,含着几分淡淡嘲弄。
“真是给脸不要脸,前儿个不是跟你说了吗?别自取其辱的送亲上门,趁早退了这婚事。四哥的王妃,可不是你能当得起的,你偏不听,偏要来自寻死路,好,这是你自找的……来人,将他们乱棒打出王府街!往死里打,天塌下来,本王顶着!”
拓跋桓,秦帝六子,今年十四,是西秦王朝出了名的二世祖,但听得他话音一落,便有无数侍卫执兵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嚣张的踢翻陪嫁之物,强行要将送嫁之人驱逐。
这一闹,引来一片躁动惊叫,旁观之人皆慌忙躲避。
只那一团火红的身影,如磐石般屹立中央,浑然不动。
云姑扶着她,气的浑身发颤,恨恨的盯着高阶之上穿着锦袍的俊美少年带,直叫:
“这门亲事是太后娘娘订的,也是贵妃娘娘亲口答应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实在是欺人太甚……”
“打的就是你们这种贪慕虚荣的贱奴!”
伴着一声喝斥,那人飞身一脚,将地上的一件陪嫁器什腾空踢过来。
云姑一骇,忙给小姐挡下,“砰”一下砸到头,顿时血流如注!
“还不走!不走,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云姑听着,悲怆直呼:“小姐……我们,避避吧……”
“别怕,天子脚下,他若仗势欺压,国法不容情!”
金凌开口中说话,声音,若空谷的百灵,清脆灵透,声线则不高不低,却能稳稳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拓跋桓微一怔,这声音和那天听到的有点两样!
云姑也一呆。
隔着那红红的头盖,巡声觅人,金凌面向拓跋桓,声音再度扬起:
“六殿下,今日我慕倾城奉旨来嫁,你却肆意闹事,阻挠完婚,众目睽睽之下,殴人坏物,殿下,天理昭昭,国之法纪何在?”
虽身处窘境,去流露着一身的淡定从容。
拓跋桓脸上顿时一辣,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怯懦的丫头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拉出已故的太皇太后来压他,如此理直气壮,一句话,竟把他逼的全没了底气。他不由得一恼,黑着脸凌空就打了一鞭过来。
云姑扑救:“别打我家小姐!”
原以为会被打一个皮开肉绽,不想,那一鞭没有落到她们身上。
她哪能知道,这一鞭并不是六皇子打偏,而是金凌弹了一双冰魄寒珠使的怪!
那冰魄塞珠经内力一推,瞬间便会化作水,作案之后,任谁都不知道是谁在暗内使坏。
拓跋桓呢,虎口生痛,却不知这是怎么一桩事,呆了一呆,才喝叫:
“慕倾城,凭你这副阿堵之貌,如何配得上我四哥!做我四嫂!休想!”
金凌嗤之一笑:
“纵是阿堵之貌,也是太后赐婚。六殿下,倾城若进晋王府大门,那便是殿下的嫂子,殿下出言不逊,悖逆伦常,便是对晋王的大不敬;倾城若被退婚,那还请皇上赐下悔婚圣旨才行。我虽是臣子之女,却也出身名门,今日大喜,殿下守在王府门口,见面就打,皇上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只会寒透天下臣子之心。再有,六殿下要明白一件事,婚是太后所赐,您这鞭子落下,打的可是你皇祖母的颜面,而毁的则是西秦皇族的尊严,千百双眼睛为证,众口攸攸难堵!殿下下手之前,还请三思!”
开口便是一番惊人之辞。
“你……”
拓跋桓再度语塞。
金凌趁胜追击,玉掌一拍,脆生生一句:
“碧柔,拿上来!”
“是!”
一个极俏丽的少女应声走近,恭敬的奉上一个锦匣。
金凌打开锦匣,取出里面的明黄物,双手一展,扬声一喝:
“太皇太后懿旨在此,晋王殿下,还不快快出府迎亲!抗旨不遵,自毁礼制,这样不孝的罪名,您当真能担得起么?”
云姑张了张嘴,错愕的看着小姐,说话掷地有声,完全不同以往。
前天,六殿下曾带人恐吓她自行退婚以保全晋王的名声,若敢送嫁,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为此,昨儿个小姐还偷偷跑去祭坟,一整天没回,直到入夜时分她找去的时候,才发现小姐撞晕在墓碑前,竟是想一死了事。
当时,她抱着小姐大哭了一场,奇怪的是今朝她怎么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高高的晋王府台阶前,毓王和梁王本都在边上,一个个含笑看戏,在听得这一番话后,全都敛起笑,露出了讶疑之色。
四周围观之人,也都发出了倒吸冷气之声,窃窃之语不绝于耳。
“你……你竟敢……竟敢……”
拓跋桓结巴不成言,一句话未说完整,就被叫断:
“六殿下,倾城只是在为自己抱打不平,并无其他意思。西秦国向来尊师重道,以孝为本,晋王殿下若不亲自来迎接,那就是邈视我手上这张懿旨,这样的人,将来如何配做东宫之主?”
这声斥,绝妙。
西秦国尚未立太子,朝堂之上已分成两派,各拥其主,晋王立太子的呼声甚高。今日这番事,若是慕倾城不闹,也就罢,如此声势浩大的一搅和,敌对势力借机参上一本,对于晋王是大大不利的。
守在门口的晋王侍卫也是神色大变,立即闪进府去禀告。
拓跋桓气鼓着嘴,恨不能将其鞭一个稀巴烂。
毓王和梁王则深思而笑,则对慕倾城有了几分新的认识。
不一会儿,府门洞开,家奴开道,一俊逸男子负手缓缓而出,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锦袍,袖襟之上以银线绣着云涛,高高浪卷的涛波之间,镶着银白珠片,阳光一照,闪闪银光,熠熠生辉,耀照的让人睁不开眼。
其人,五官如精工细刻,线条刚硬,棱角奇俊,眉利如剑,眸深似潭,尊贵之中透着常年磨砾在军中只有的威仪,衣袂飘飘,又平添了他几分儒士的雅气。
来的正是晋王拓跋弘。
一刹那间,所有人皆将目光落到这位人人敬祟的殿下身上。
晋王拓跋弘,在西秦国,那是一个传奇。
此子出生于军帐之中,出生之时,正是西秦战乱迭生之际,其父拓跋躍平乱,十月时间难克敌营,那日降世,拓跋躍忽得奇士,大败敌军。回营之时,属下回禀,拓跋躍大喜,即刻赐名:弘,封其为王。
拓跋弘十月能语,三岁能诗,五岁可赋,十岁能谋,十二为帅,擅拢人心,善谋天下,且惜民如子,既得百姓爱戴,又得秦帝喜爱,更是无数闺女子所暗慕的对像。
去岁太子生病而折,所有人皆认定晋王将会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上位。
这样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会在大婚之日作出如此欺人之事,自然是有所倚恃的!
三
负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拓跋弘面无表情的盯着台阶之下头盖着喜帕,手执懿旨的新人。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心思如此之深,胆敢和他叫板,胆儿真是大。
拓跋弘睇视着,审视罢,道:
“慕倾城,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原轿回去,日后,本王自会登门向镇南王赔礼,若执意入门,撕破脸皮,你绝无半分便宜可以得了去!”
声音低而沉,冷冷而威,自有皇家之威慑。
晋王有意退婚,这事,人所皆知,众人好奇的是这个慕二小姐,会不会知难而退,就此识趣收场。
“晋王殿下……”
金凌心头冷一笑,轻唤一声,咬字清润,徐徐如清风拂面:
“晋王若想退婚,禀明圣上,上门赔礼倒歉,这事倒也不难办。朗朗乾坤,天地何其天,我慕倾城虽是陋鄙之人,却也不是非嫁你不可,退婚另嫁幸许还能得一个绝世夫婿。可惜殿下毫无诚意,到如今佳期当日,你不挂灯结彩,不相迎,恶言恶行,还想让我原轿而回,将我逼入人口为笑柄,如此羞辱折人,是个人,谁咽得下这口气?”
“殿下,我若真听话回去,那就是承认自己不是人。我若不是人,太后娘娘却在十二年前给我赐了这门婚事,那就只能说明太后娘娘也不是人,殿下,于暗中损辱太后娘娘不是人,那可是天地不容的忤逆大罪。我慕倾城不像殿下这般是帝王贵胄,怎担不起这样的罪名,是以,想我原轿而归,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番冷嘲热讽的话招来一阵哗然。
谁说慕家小姐生性软弱来了?
分明就是一个声色俱厉的狠角色。
围观之人皆惊错。
拓跋弘也错愕。
“大胆,好一个慕倾城,堂堂晋王府前,怎容你撒泼寻衅,肆意辱人……我四哥说上门赔礼倒歉,那是客气话,你还当真了么?居然还敢口出狂言?你这等刁民毒妇,怎配做帝家妇……你若不乖乖离去,小心小爷的长鞭不认人!”
拓跋桓气极,龇牙咧嘴的一挥手中长鞭,长长鞭梢,擦着一身喜服的金凌身侧扫落,鞭风令喜帕上的长长金色流苏狂舞而动。
这举动吓坏了云姑,想拖小姐避让。
金凌不动,淡淡接话:
“六殿下,您是不是非得把皇家的风骨在百姓面前折毁殆尽才甘心?纵然理亏词穷,也请您注意自己的风度,既便想要杀人灭口,也要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否则损的还是你皇家的颜面!”
“你……”
拓跋桓狂怒,长鞭扬起。
“够了!六弟,此事,你不要再管!”
拓跋弘喝斥。
“可是……”
“退下!”
没待他说完,又是一斥。
拓跋桓只得撇撇嘴收鞭。
拓跋弘这才把目光重新锁定她:至始至终,婷婷玉立,一身傲然,这或者是一个身怀智慧的女子,但绝不是他想要的妻子,既然如此执迷不悟,也罢!
“好极,这是你自找的!”
他下巴一扬,目光如冰,下令:
“来人,开门,迎新王妃入府!”
拓跋桓愕然,跺脚直叫:“什么?怎么可能白白便宜了她?”
一声冷笑,拓跋弘转身,抖下满身寒意,让所有人都明白慕大小姐已经彻底惹火了这位尊贵的殿下。
云姑看得明白,惊颤,低问:
“小姐,真的要进去……”
“为什么不进去?今天,他爱怎么玩,本小姐就奉陪到底。走!”
竟是一副要与对方斗到底的样子。
云姑有点傻眼,忙相扶。
无数道目光落在这个高挑的新人身上,姿态娉婷,一袭火焰色的嫁衣,款款往台阶迈上去。
边上,拓跋桓啐了一口,嫌恶的直叫:“从没有见过如此死皮赖脸的女人,想做王妃是不是想疯头了……丑婆娘,以后有你好受的!”
就这时,一阵大风吹来,好像故意与新人作对一般,呼的一下,覆在凤冠上的喜帕就像长了腿一般飞了起来,随后,无声落地。
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天呐,当真奇丑无比!”
“哎呀,果然是丑八怪。”
“长成这副尊容,如何配做晋王妃?”
的确很丑。
一张瓜子脸,眉如柳,弯弯细细;眸如星,灿烂夺目;唇彤红,不点而朱,只是那本该属于少女特有的粉嫩腮膀子,落到眼里,却是观者皆惧:左右两张脸孔,布满疮癣,如五彩的蛇鳞,层层起皮。
喜帕落地,乃不吉之兆。
这是有人在故意为之,想出新娘子丑!
出乎人意料的是,新娘子很淡定,凤衣迤逦拖地,神情淡静,徐步上阶,浑身散着别样的光华之气,缓缓扫视之下,无人再敢惊哗。
连故意把喜帕打下的拓跋桓也楞住。
这张脸,他见过的,就前天时候,他将人掳出王府,想挟迫其自动放弃赐婚,警告她成亲当日不许上轿来嫁。几句呵斥,就把她吓的魂飞魄散,今天却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