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难断天子监斩复赐愿(1)

“大人,巳时三刻已过。”下首的官员低声道。

林司正颔首,刀子一般的目光刺向璇玑,道:“来人,把犯人放上铡床!”

几个禁军走近了,段夫人玉手紧执着鞭子,只是挡在璇玑面前护着她。

段玉桓是数万禁军的统领,那几人看到段夫人便都面有豫色,林司正皱眉,“废物!”

“是皇上的命令大还是这一介妇人?”他口腔里转出冷哼的声音。

十数个禁军立刻上前,其中一人低声道:“夫人,得罪了!”

“晶莹,放开。”璇玑摇头,两片唇绽裂苍败,段夫人大疼,突然抱紧她叫道:“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不能动你。”

璇玑已经站不稳,借了她的力站住,对她摇摇了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刑场入口。

段夫人见她这般,心头像要滴出血来,外围百姓的叫喊声愈发激烈。

林司正大怒,手一挥,数个禁军团围在两个女人身旁。璇玑突然道:“玉桓来了?”

“他进宫了——”段夫人扭头去看。

璇玑咬牙把她往最近的一名禁军身上推去,段夫人大惊,璇玑已经快步往那铡床走去。

“不!”段夫人嘶声哭叫。

身影交错,璇玑被重重围在中间。

“晶莹,其实我也害怕,很害怕。”她低低道,手颤抖着往衣裙里摸去,把一样东西掏了出来捏在手里,那东西她之前藏在牢房,后来虽和龙非离纠缠,却没被他发现。

两个禁军双手眼看触到她肩膊,“唆”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那两人旋即倒地。林司正吃了一惊。

刑场入口,声音湛亮。

“皇上皇后驾到。”

明黄绣顶闪动,所有百姓跪地,山呼万岁。

两骑率先开路,马蹄踏入刑场,两人跳下马,其中一人快步走过来,一众禁军行礼,那人颔首,径直走到璇玑面前,行了一礼,“娘娘。”

璇玑知道刚才是这男人出的手,道:“玉桓,快去看看晶莹。”

段夫人却已走了过来,站在璇玑前面,段玉桓微叹,伸手揽住妻子。

仪仗,卫兵,辇架前,还有徐熹。

冰冷的眼光投射过来,璇玑苦笑,低头只当作没有看见另一骑马上的人——清风。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没甚知觉,身体全凭了一股意志撑了,心里一个念头是,他来了。

他毕竟来了!

四周安静得似乎有点过份。

她慢慢抬头。

所有人跪伏在地。

雪如羽毛,那个人一袭瑞云明皇负手站在监斩台前,眉目清冷,身边是皇后郁弥秀,高雅端庄。

“大胆孽障,皇上在此竟不下跪?”林司正喝道。

璇玑轻声问,“不跪当如何?”

林司正冷笑,“不敬大罪当诛。”

璇玑淡淡笑,“大人忘记了,璇玑很快便要死,左右是死,还跪来做甚?难道这人还能死两次不成,大不了就挫了骨扬了灰去。”

那林司正愕然,她尾音一抹,眼睛已望向龙非离,“这就不跪了可好?”

龙非离眼光落到她身上,没有说话,神色淡漠。

皇后却道:“璇玑,倘若你不是这副性子竟大胆到逃宫通敌,怎会落到今日这下场?”

言语间有几分叹息。

璇玑说:“谢谢娘娘教诲。若说这性子,那却是皇上惯出来的。”

皇后脸色大变,“你——”

林司正大怒,狠狠扫了她一眼。

一直沉默的皇帝反倒淡淡一笑,道:“都平身吧。”

众人起来,那林司正上前一步,道:“皇上,时辰到了。是由您来监斩还是老夫?”

“老师是最高的司刑官,不必请示朕。”

林司正得令,手一挥,立刻便有两名禁军上前按住了璇玑往铡床去。

段氏夫妇相视一眼大惊,那边厢段夫人已跪了下来,嘶声道:“皇上,求您饶过娘娘,她不能死!”

龙非离看也没看她,眸光平整,触及璇玑的笑容,眼梢微微一抬。

璇玑看了晶莹一眼,却道:“阿离。”

“嗯。”龙非离应了。

刑场内外,突然一片寂静,只有雪下不断,似霜似露。

不过是称呼心上那个人的名讳,仅此而已,怎的却震惊了这许多人,璇玑咳笑出来,林司正震怒,却在悄量了皇帝一眼以后,压住了话。

“你说。”凤眸依旧无波,优美的下颌却微微往前倾。

这个姿势好似他就在倾听着,很认真。

谁又敢多说一句话,包括皇后。

“仙砚台的玉在以前已经用了,如果我用铁券,你会放过我吗?”璇玑问。

“铁券也只能救你一次。”龙非离淡声道。

璇玑点点头,转向段夫人,“晶莹,始终躲不过的,你何苦多说?”

段夫人这时才明白璇玑问话的意思,身子一下跌落在丈夫怀中。

璇玑没有再看龙非离,两名禁军把她按压在砧板上,那凶器凉意沁人。

雪花冰冷坠落在她的肌肤上,下身已痛得痹麻。

痛苦令到神识有些涣散,但死亡的恐惧又让神经紧绷。她紧紧闭上眼,眼睫颤抖。

是的,她也害怕,很怕。怕之外,是心钝到无法呼吸的痛。

眼睛看不见,只听得这天地仍然寂静,叫嚣着要把她铡死的人现在也湮灭了声息,或许是这样的一副情景委实慑人。千百年来,有哪个皇帝的女人受过这样的刑罚。

他是她的男人,却也是王。

王的女人怎能为别的男人玷污,王的权威又怎能容他人挑战?

记得,他曾问过,孩子是不是白战枫的。因为那段时间,他携她微服出行,后来两人在烟霞镇遇袭失散,她与白战枫和段夫人晶莹在一起。

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碰过她。

她告诉他孩子不是战枫的,并用自己的生命起誓。

可是除此之外,她选择了缄默,关于孩子的事,便只有她,段夫人还有死去的战枫知道。

因为,那个秘密关系到他的生死。

战枫爱她,他是知道的,那时他选择了相信,但心里总落了嫌隙。

而这一次,她有了孩子,并且,她给不出证据,于是,他所有的愤怒便挣脱了束缚。

雪兰山,援兵不发,白战枫战死。

她私逃出宫做了什么事,他又怎会不知道?

只是,在他看来,却是她对白战枫的生死相随。

她恨他毁了战枫,她愧对战枫。

可是,即使再恨,即使他要赐她一个叛国罪名,要把她杀死,她也不能告诉他那一晚在烟霞镇发生的事情。

因为,那个可怖的秘密一旦被捅破,他会死。

她不想他死。

西凉需要这样一个皇帝,能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繁华的君王。

其实,千百理由,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

她舍不得他死,即使站在他身边的再也不是她。

不是跟她说过要创造一个盛世吗?

活着就好。

雪松宫那个女子,她是知道的。在这些年的惊涛骇浪中,他把那个人隐藏得很好,直到现在才册妃。

那才是最爱吧。

阿离,就这样恨着吧。

不管怎样,你身边有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你。

“斩!”

冰雪天地里,划过一声暴喝。

紧捏着手中的东西,听到木牌落地的声音,她的眼泪跌落在脸颊。

这一刻,悲痛终于胜过害怕。

身体上方,劲风与凌冷袭过。她听到那铡刀被带起的声音。

“年璇玑,除了免死,如果现在朕允你最后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男人的声音轻得像委地的雪,她猛地睁开眼睛。

视线到处,是雪地上一双龙纹绣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那已到半空的铡刀,没有来得及落下,生生悬在半空。

她愣然,好久才抬头望向那个男人。

他站在她前方,神色依然平静如素。所有人都惊呆了,林司正不敢置信地顿在监斩台上,皇后嘴唇颤动,往前跨了一步,最终又退了回去。

一双手颤着搀扶起她,她转头,看到段夫人泪痕满面。

抚了抚段夫人的手,她慢慢朝那个人走去。

一步还是两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她凝向他,俊逸的颜容,仍然是如昔的倾城,她呢,此刻衣衫褴褛,发鬓垂乱,一定难看之极吧?

“进去那里一下好不好?”她指指宝辇的方向。

龙非离眉头轻皱。

皇后蹙紧眉,垂在凤裙侧的双手紧捏了,那宝石翡翠镯子便随着微微作响。另一边,清风脸色阴郁迅速下了马,疾步来到璇玑面前,冷笑道:“你想做什么?”

“那似乎与你无关吧,是我皇兄答应了年妃娘娘的。”

有人排开守卫的禁军,快步走了过来,却是刚刚赶到的龙梓锦。

他臂上缠了白纱,纱上一抹殷红。

“梓锦?”璇玑蹙了眉。

龙梓锦朝她一笑,“小伤没事。”

他说着目光却冷冷抹向清风。

“徐熹。”龙非离抬眸一瞥。

徐熹微凛,手上却赶紧掀起辇上帘子。

刑场外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明明那铡刀已下,却突然不铡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人璇玑要进去,正如没有人想到皇帝随后也一声不响进了去,那原是帝后的辇座。

所有眼光或震惊或诧异都灼灼晾在了那辇座的垂帘上。

辇座虽宽大,但两人坐在一起,彼此呼息清晰可闻。

昨晚他暴怒得失去所有冷静,她曾不只一次猜测过——如果他今天来,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望着他冷漠沉静的侧廓,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想了想,她挪了挪,坐到他身边,她的衣衫微微拂到他的锦袍。

终于,他侧身迎上她的眸。

想了想,她挪了挪,坐到他身边,她的衣衫微微拂到他的锦袍。

终于,他侧身迎上她的眸。

他的眼睛像蘸了浓墨,很深。

“这样做很可恶知道吗?”她笑道,氅里的手按上肚腹,那里一片冰凉。

他眼眸里也眏上点笑意,“死两次,会更害怕一些。”

“是的,会更加害怕,而且不愿意死了。”她认真道。

“不愿意?你从来没有讨过饶。”他轻声道,眼角眉梢,满满是讥讽。

“有用么?”

“似乎是没有。”龙非离收住笑意,声音变得低沉,“说吧,你想要什么。”

“人死,要什么也没用了。”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上他的,“为什么还要允我一个愿望?”

他的手干燥温暖,不像她,早已落了一手心的汗。

她以为他会甩开她的手,却没有,但也没有合拢上掌心,她贪心地把手蜷得更小点,紧紧贴合在他的大掌里。

他的手似乎微微一僵。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她心里一阵失望,不过也是,她到底想要听他说什么呢,她自己其实也说不上来。

“你没有加期限,如果我永远也不说那个愿望——”她轻笑出声,却蓦然顿住,意识到什么,怔怔看着他。

龙非离身子后仰,靠在盘龙翠漆背垫上,没有答话。

璇玑闭上眼睛,泪水夺眶出,腹下和心上的痛,已分不出谁在谁之上。

他的心,她突然弄不懂。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低低笑。

“皇上,璇玑最后的心愿是为你再绾一次发,好么?”

龙非离猛地直起身子,五指攫上她的下巴,轻笑,“原来你这么迫不及待想去死。”

“好不好?”她仰起头,涩声问。

“如你所愿。”他甩开了她,力道狠厉,她猝不及防,额角撞上辇,鲜血直流。

她苦笑,抬起衣袖一擦,他已经侧过身,背影挺拔,袍纹云蔚。

她心想要记住。

站了起来,左手扶上他的发髻。不上朝堂,他便鲜少带金冠,右手手心里还握着那东西,有点笨拙,使不上力,晕眩昏黑在眼前映过,她紧紧咬住下唇,解下他那镶玉束带。

黑亮柔滑的发一泻而下,铺陈在她的掌心,那华泽像水晶珠子折射的光,又慢慢滑落。

手上的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她笑,打开手心。

一枚木梳子,很简陋,上面藤了些图案,似乎是花草还是什么,她曾试着辨认过多次,却始终辨别不出。

执起他的发梳了一下,那疼痛终于铺天压地,她把急急梳了几下,挽了个髻子。

她的手似乎定住了很久,把他的头发攥得很紧。

龙非离皱起眉心。

他性子向来内敛淡定,却莫名焦躁起来,和刚刚迸生的怒气混在一起,就像被什么凶戾一口噬在心上。

身子不觉一动,她的手在他的动作下骤然松开,有东西从他肩上跌落到膝,他拈起,眸色顿沉。

这枚梳子,是他送给她的。

他和她曾有过一段很奇妙的民间生活。从进来刑场开始,他便留意到她手上握了东西,像什么挠上心,抓出血痕还有痒和痛。

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她问为什么还要允她一个愿望?

事实是,他也不知道。

明明看她俯倒在铡床上,眼角悬了大粒的泪珠,身子因为害怕而颤抖,他的怒和恨才从紧绷的身体里逃逸出来一些。

也许,不过是想看看她死也紧攥着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一定就是这么简单。

不觉返过身。

有什么物事却应声而倒。

几缕雪第了进来,外面的人似乎已经等得不耐,嘈杂四起。

好像还有徐熹在辇外低唤他的声音。

具体,他们说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白皙修长,手上枕着一具躯体。

没有温度。

就像刚才那只塞进他手里的小手那样冰冷。

刚才为什么不去握一握?

她把手蜷得更小一点,不过是为了能贴近他多一点。

他却吝惜去把掌心拢一拢。

她和别的男人有染,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爱抚过的身体也被其他男人肆意占有。

她曾甜甜地唤他阿离,那她又给了一个什么昵称那个男人。

她怎么敢。三千爱宠,到最终换来却是一场背叛?她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她的心里怎能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激烈的愤怒,还有那像积压了万年的恨。

他想杀了她。

用铁钩子洞穿她的脚根,在她身体内狠狠肆虐,用最残酷的刑罚,要把她割裂。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恨。

而现在,她死了。

她终于死了。

手指从她腕上滑落。

脉息已断。

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睫上泪水尚且雪莹。

他该高兴的不是吗?

可是他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那铡刀落下的时候,他猝然开口。

那时,早已定下心意。

不过是,不去承认。

没有加期限的愿望代表了什么?只要她不说,她便不用死。愚蠢执迷到让她去捉这纰漏。

呵呵。

原来,即使她背叛了他,他还是不想她死。

还是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

心就像被撕扯成碎。轻轻呼吸一口,也是疼痛。

年璇玑,你不能死。

朕的发你还没绾上。

目光散落在她的脚镣裙摆,血迹斑斑。

不,这样的脚伤,怎能夺她性命?

难道?他心里一震,伸手探到她氅下裙内。手掌拿出,满手腥红,血迹粘稠湿润。

眸光瞬间阴冷,抱着她走出辇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