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20—1928(16)

致孩子们书

●1927年10月29日—11月15日

孩子们:

又像许久没有写信了,近一个月内连接顺、忠、庄好多信,独始终没有接到思成的,令我好生悬望。每逢你们三个人的信到时,总盼着一两天内该有思成的一封,但希望总是落空。今年已经过去十个月了。像仅得过思成两封信(最多三封),我最不放心的是他,偏是他老没有消息来安慰我一下,这两天又连得顺、忠的信了,不知三五天内可有成的影子来。

我自从出了协和,回到天津以来,每天在起居饮食上十二分注意,食品全由王姨亲手调理,睡眠总在八小时以上。心思当然不能绝对不用,但常常自己严加节制,大约每日写字时间最多,晚上总不做什么工作。便尿“赤化”虽未能骤绝,但血压逐渐低下去,总算日起有功。

我给你们每人写了一幅字,写的都是近诗,还有余樾园给你们每人写一幅画,都是极得意之作。正裱好付邮,邮局硬要拆开看,认为贵重美术品要课重税,只好不寄,替你们留在家中再说罢。另有扇子六把(希哲、思顺、思成、徽音、忠忠、庄庄各一),已经画好,一两天内便写成,即当寄去。

思成已到哈佛没有?徽音又转学何校?我至今未得消息,不胜怅惘。你们既不愿意立即结婚,那么总以暂行分住两地为好,不然生理上精神上或者都会发生若干不良的影响。这虽是我远地的幻想,或不免有点过忧,但这种推理也许不错,你们自己细细测验一下,当与我同一感想。

我在这里正商量替你们行庄重的聘礼,已和卓君庸商定,大概他正去信福州,征求徽音母亲的意见,一两星期内当有回信了。届时或思永福鬘的聘礼同时举行,亦未可知。

成、徽结婚的早晚,我当然不干涉。但我总想你们回国之前,先在欧洲住一年或数月,因为你们学此一科,不到欧洲实地开开眼界是要不得的。回国后再作欧游,谈何容易,所以除了归途顺道之外,没有别的机会。既然如此,则必须结婚后方上大西洋的船,殆为一定不易的办法了。我想的乘暑假后你们也应该去欧洲了,赶紧商议好,等我替你们预备罢。

还有一段事实不能不告诉你们:若现在北京主权者不换人,你们婚礼是不能在京举行的。理由不必多说,你们一想便知。若换人时恐怕也带着换青天白日旗,北京又非我们所能居了。所以恐怕到底不是你们结婚的地点。

忠忠到维校之后来两封信,都收到了。借此来磨练自己的德性,是最好不过的了,你有这种坚强志意,真令我欢喜。纵使学科不甚完备,也是值得的,将来回国后,或再补入(国内)某个军官学校都可以。好在你年纪轻,机会多着呢。

你加入团体的问题,请你自己观察,择其合意者,便加入罢。我现在虽没有直接做政治活动,但时势逼人,早晚怕免不了再替国家出一场大汗。现在的形势,我们起它一个名字,叫做“党前运动”。许多非国民党的团体要求拥戴领袖作大结合(大概除了我,没有人能统一他们),我认为时机未到,不能答应,但也不能听他们散漫无纪。现在办法,拟设一个虚总部,不直接活动,而专任各团体之联络。大抵为团体,如美之各联邦,虚总部则如初期之费城政府,作极稀松的结合,将来各团事业发展后,随时增加其结合之程度。你或你的朋友也不妨自立一“邦”,和现在的各“邦”同时隶于虚总部之下,将来自会有施展之处。

以上十月二十九日写

昨日又得加拿大一大堆信,高兴得我半夜睡不着,既然思成信还没有来,知道他渐渐恢复活泼样子,我便高兴了。前次和思永谈起,永说“爹爹尽可放心,我们弟兄姊妹都受了爹爹的遗传和教训,不会走到悲观沉郁一路去”。果然如此,我便快乐了。

寒假里成、徽两人溜到阿图合顽几天,好极了。他们得大姊姊温暖一度,只怕效力比什么都大。

庄庄学生物学和化学,好极了,家里学自然科学的人太少了,你可以做个带头马。我希望达达以下还有一两个走这条路,还希望烂名士将来也把名士气摆脱些,做个科学家。

思永出外挖地皮去不成功,但现在事情也很够他忙了。他所挂的头衔真不少:清华学校助教、古物陈列所审查员、故宫博物院审查员。但都不领薪水(故宫或者有些少),他在清华整理西阴遗物,大约本礼拜可以完功。他现在每礼拜六到古物陈列所,过几天故宫改组后开始办事,他或者有很多的工作;他又要到监狱里测量人体,下月也开始工作,只怕要搬到城里住了。我出医院回津后,就没有看见他。过几天是他生日,要让他溜回家顽一两天。

希哲替我经营,一切顺利,欣慰之至,一月以来,由二叔交寄汇两次,共三千美金,昨天又由天津兴业汇二千美金,想均收到。前后汇寄之款,皆由变卖国内有价证券而来(一部分是保险单押出之款陆续归还者),计卖去中国银行股票面二万,七年长期票面万八千,余皆以半价卖出——但不算吃亏。因为前几年买入的价格都不过三折余,已经拿了多次利息了——国内百业凋残,一两年后怕所有礼券都会成废纸,能卖出多少转到美洲去,也不致把将来饭碗全部摔破。今年内最多只能再寄美金一千,明年下半年保险满期,当可得一笔稍大之款。照希哲这样经营得三两年,将来吃饭当不致发生问题了。

以上十月三十一日写

这封信写了多天未成,又搁了多天未寄,意在等思成一封信,昨天等到了,高兴到了不得。要续写,话又太多,恐怕更搁下去,就把前头写的先寄罢。

昨天思永“长尾巴”叫他回家顽三两天,越发没有工夫写信了。你们千万别要盼我多信,因为我寄给你们的信都是晚上写的,我不熬夜便没有信了,你们看见爹爹少信,便想爹爹着实是养病了。

我这一个礼拜小便非常非常之好,简直和常人一样了。你们听见,当大大高兴。

爹爹 十一月十五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11月23日

有项好消息报告你们,我自出了协和以来,真养得大好而特好,一点药都没有吃,只是如思顺来信所说,拿家里当医院,王姨当看护,严格地从起居饮食上调养。一个月以来,“赤化”像已根本扑灭了,脸色一天比一天好,体子亦胖了些。这回算是思永做总司令,王姨执行他的方略,若真能将宿病从此断根,他这回回家,总算尽代表你们的职守了,我半月前因病已好,想回清华,被他听见消息,来封长信说了一大车唠叨话,现在暂且中止了。虽然著述之兴大动,也只好暂行按住。

思顺这次来信,苦口相劝,说每次写信便流泪,你们个个都是拿爹爹当宝贝,我是很知道的,岂有拿你们的话当耳边风的道理。但两年以来,我一面觉得这病不要紧,一面觉得他无法可医,那么我有什么不能忍耐呢?你们放下十二个心罢。

却是因为我在家养病,引出清华一段风潮,至今未告结束。依思永最初的主张,本来劝我把北京所有的职务都辞掉,后来他住在清华,眼看着惟有清华一时还摆脱不得,所以暂行留着。秋季开学,我到校住数天,将本年应做的事大约定出规模,便到医院去。原是各方面十分相安的,不料我出院后几天,外交部有改组董事会之举,并且章程上规定校长由董事中互选,内中头一位董事就聘了我,当部里征求我同意时,我原以不任校长为条件才应允(虽然王荫泰对我的条件没有明白答复认可),不料曹云祥怕我抢他的位子,便暗中运动教职员反对,结果只有教员朱某一人附和他。我听见这种消息,便立刻离职,他也不知道,又想逼我并清华教授也辞去,好同清华断绝关系,于是由朱某运动一新来之学生(研究院的,年轻受骗)上一封书说,院中教员旷职,请求易人。老曹便将那怪信油印出来寄给我,讽示我自动辞职。不料事为全体学生所闻,大动公愤,向那写匿名信的新生责问,于是种种卑劣阴谋尽行吐露,学生全体跑到天津求我万勿辞职(并勿辞董事),恰好那时老曹的信正到来,我只好顺学生公意,声明绝不自动辞教授,但董事辞函却已发出,学生们又跑去外交部请求:勿许我辞。他们未到前,王外长的挽留函也早发出了。他们请求外交部撤换校长及朱某,外交部正在派员查办中,大约数日后将有揭晓。这类事情,我只觉得小人可怜可叹,绝不因此动气。而且外交部挽留董事时,我复函虽允诺,但仍郑重声明以不任校长为条件,所以我也断不致因这种事情再惹麻烦,姑且当做新闻告诉你一笑罢。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12月12日

这几天家里忙着为思成行文定礼,已定本月十八日(阳历)在京寓举行,日子是王姨托人择定的。我们虽不迷信,姑且领受他一片好意。因婚礼十有八九是在美举行,所以此次文定礼特别庄严慎重些。晨起谒祖告聘,男女两家皆用全帖遍拜长亲,午间宴大宾,晚间家族欢宴。我本拟是日入京,但一因京中近日风潮正恶,二因养病正见效,入京数日,起居饮食不能如法,恐或再发旧病,故二叔及王姨皆极力主张我勿往,一切由二叔代为执行,也是一样的。今将告庙文写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纪念。

聘物我家用玉佩两方,一红一绿,林家初时拟用一玉印,后闻我家用双佩,他家也用双印,但因刻主好手难得,故暂且不刻,完其太璞。礼毕拟将两家聘物汇寄坎京,备结婚时佩戴,惟物品太贵重,生恐失落,届时当与邮局及海关交涉,看能否确实担保,若不能,即仍留两家家长处,结婚后归来,乃授与保存。

在美婚礼,我远隔不能遥断,但主张用外国最庄严之仪式,可由希哲、思顺帮同斟酌,拟定告我。惟日期最盼早定,预先来信告知,是日仍当在家里行谒祖礼,又当用电报往贺也。

婚礼所需,思顺当能筹划,应用多少可由思顺全权办理。另有三千元(华币),我在三年前拟补助徽音学费者,徽来信请暂勿拨付,留待归途游欧之用,今可照拨。若“捣把”有余利,当然不成问题,否则在资本内动用若干,亦无妨,因此乃原定之必要费也。

思成请学校给以留欧费一事,现曹校长正和我闹意见,不便向他说项,前星期外交部派员到校查办风潮起因,极严厉,大约数日内便见分晓。好在校长问题不久便当解决,曹去后大约由梅教务长代理,届时当为设法。

我的病本来已经痊愈了,二十多天,便色与常人无异,惟最近一星期因作了几篇文章,实在是万不能不作的,但不应该连着作罢了。又渐渐有复发的形势,如此甚属讨厌,若完全叫我过“老太爷的生活”,我岂不成了废人吗?我精神上实在不能受此等痛苦。

晚饭后打完了“三人六圈”的麻将,时候尚很早,抽空写这封信,尚有许多话要说,被王姨干涉,改天再写罢。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致思成书

●1927年12月18日

思成:

这几天为你们聘礼,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从抱在怀里“小不点点”(是经过千灾百难的),一个孩子盘到成人,品性学问都还算有出息,眼看着就要缔结美满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国,回到我的怀里,如何不高兴呢?今天北京家里典礼极庄严热闹,天津也相当的小小点缀,我和弟弟妹妹们极快乐地玩了半天,想起你妈妈不能小待数年,看见今日,不免起些伤感,但他脱离尘恼,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除在北京由二叔正式告庙外(思永在京跟着二叔招呼一切),今晨已命达达等在神位前默祷达此诚意。

我主张你们在坎京行礼,你们意思如何?我想没有比这样再好的了。你们在美国两个小孩子自己实张罗不来,且总觉太草率,有姊姊代你们请些客,还在中国官署内行谒祖礼(婚礼还是在教堂内好),才庄严像个体统。

婚礼只要庄严不要奢靡,衣服首饰之类,只要相当过得去便够,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补办,宁可从节省点钱作旅行费。

你们由欧归国行程,我也盘算到了。头一件我反对由西伯利亚路回来,因为野蛮残破的俄国,没有什么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种种意外危险(到满洲里车站总有无数麻烦),你们最主要目的是游南欧,从南欧折回俄京搭火车也太不经济,想省钱也许要多花钱。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必须一往。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者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马赛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实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替我)。关于这一点,最好能调查得一两部极简明的书(英文的)回来讲给我听听。

思永明年同美,我已决定叫他从欧洲走,但是许走西伯利亚路,因为去年的危难较少。最好你们哥儿俩约定一个碰头地方,大约以使馆为通信处最便。你们只要大概预定某月到某国,届时思永到那边使馆找你们便是。

从印度洋回来,当然以先到福州为顺路,但我要求你们先回京津,后去福州。假使徽音在闽预定仅住一月半月,那自然无妨。但我忖度情理,除非他的母亲已回北京,否则徽一定愿意多住些日子,而且极应该多住,那么必须先回津,将应有典礼都行过之后,你才送去。你在那边住个把月便回来,留徽在娘家一年半载,则双方仁至义尽。关于这一点,谅来你们也都同意。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