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920—1928(10)

思永回国一年,我极赞成,前信已详细说过。现在思成离开彭大,又发生回国与否的问题。这问题要分两点讨论。第一是回来后于学业进益有无帮助,若为看中国旧建筑起见,恐怕除了北京外,很少地方可以通行,若为看些中国美术品倒还可以(故宫博物馆可看的较多),若欲做什么工程,怕不是时候,我也不愿你如此速成,谅来你更是不愿的。第二是徽音回来与否的问题,这话我连两信都曾提起,就怕是回不了福州,他心里更难过,这件事请你们细细斟酌罢。若不回来,为什么不径转学校,要做一年工干什么呢?一若有别种理由便再商量,若专为学费问题——为徽音学费问题,那么我本来预备三千元在这里,因为你们勉强支持得住,放留起作留欧之用,若要用时,只要来信我便寄去。

思永来信所讲的政治谭,这种心理无怪其然,连我都如此,何况你们青年呢?打倒万恶的军阀,不能不算他们的功劳,我们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当然赞成,但前途有光明没有呢?还是绝对的没有。他们最糟的是鼓动工潮,将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一翻,翻过来做政治上的支配者,安分守己的工人们的饭碗都被那些不做工的流氓打烂了,商业更不用说,现在汉口、武昌的商店,几乎全部倒闭。失业工人骤增数万,而所谓总工会者每月抽勒十余万元供宣传费(养党人),有业工人之怨恨日增一日,一般商民更不用说了。从前在广东出发的军队,纪律的确不坏(也因为有钱),现在收编烂军队,日日增加,纪律已大不如前。军队既增,欠饷之弊一如北军,江西、福建骚扰与北军无异(两湖有唐主智的较好),将来真不知何法收拾。所谓人心云者,从前厌恶北军已极,故不期而然的都欢迎党军,恐怕这种心理不久将起大反勿。换一个方面看,北方有力的军阀并没有一毫觉悟(原不能望他们有觉悟),他们的举动只有增加民众的厌恶和反动。(以上是一月十八日晚写的。)这一段还未写完,电灯灭了便睡去。十九日一起来就进城,因为清华已经放寒假,可以不上堂,而司法储才馆正在开学,事情很忙,所以我在城里一住数日,直到二十五日才回校。王姨也是十九日带着老白鼻等返天津,今天早车带着达达回京,下午同返学校,司马懿、六六再过三天才放假。二十五日晚写。

我一个礼拜没有回学校,昨天回来,学生围绕着,忙个不了,还有好几篇文章等着要做,这封信不赶紧写完,恐怕又要耽搁多少天才能发了,所以抽空再写几句寄去。

思永问我的朋友何故多站在孙传芳那边?这话很难说。内中关系最重要者,是丁在君、蒋百里二人,他们与孙的关系都在一年以前,当时并没有孙、蒋对抗的局面。孙在北洋军阀中总算比较的好,江浙地方政象亦总算比较的清明,他们与孙合作并不算无理由,既已与人发生关系,到吃紧时候舍之而去,是不作兴的。直到最近两个月,孙倒行逆施,到天津勾结二张,和丁、蒋等意见大相反,他们方能老老实实地和他脱离关系。中间这一段诚然是万分不值(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然在一年前他们的梦想原亦很难怪。故丁在君刻意欲在上海办一较良的市政,以渐进手段收回租界。至于我呢?原来不甚赞成他们这类活动(近数月来屡次劝他们自拔),但我们没有团体的严整组织,朋友们总是自由活动,各行其是,亦没有法子去部勒他们(也从未作此想),别人看见我们的朋友关系,便认为党派关系,把个人行动认为党派行动,既无从辩白,抑亦不欲辩白。我之代人受过,总是免不了的(亦自甘心),但因此颇感觉没有团体组织之苦痛,朋友中有能力的人确不少,道德学问和宗旨都是对的,但没有团体的一致行动,不惟不能发挥其势力,而且往往因不一致之故,取消势力,真是可痛。

万恶的军阀,离末日不远了,不复成多大的问题;而党人之不能把政治弄好,也是看得见的。若我们稳健派不拿起积极精神往前干,非惟对不起国家,抑亦自己更无立足地了。

我看现在国内各党派中惟有“国家主义青年团”一派最有希望,近来我颇和他们为交谊的接洽。但其中主张亦不一致,内中有一派主张意大利莫索里尼式者,结果还是一党专制,还是剥夺人的自由,我们绝对的不能赞成。但这一派人最有朝气,最能奋斗,将来希望他们能稍折衷以归于中庸,才有合作余地。

政谈姑止于此。

我现在所担任的事业,要以北方时局比较的安宁为前提,若变动剧烈,当然一切拉倒。但现在责任所在,只能在职一天便努力一天,现在也把大概情形告诉你们。

司法储才馆已经开学了,余樾园任学长(本来是林宰平,宰平谓治事之才彼不如樾园,故让之),等于副馆长。学生二百二十余人,青年居多,尚可造就,但英文程度太低,而本馆为收回法权预备起见,特注重此点。现在经甄别后特设英文专班,能及格者恕不满五十人,此为令我最失望之一端。我自己每星期六下午担任一堂功课,题目为人生哲学。此外每星期五六两日,各有两点钟为接见学生时期,我的时间费在此馆者大约如此。馆内会计庶务等由你二叔总管,万分放心(会计一切公开,将来可为各机关模范)。内中最奇怪者黑二爷,十分得力,薪水已加至四十元了,在他真是喜出望外。

国立京师图书馆经费,俟二五附加税实行后,当可确定且扩充。现在我要做的事,在编两部书:一是《中国图书大辞典》,预备一年成功;二是《中国图书索引》,预备五年成功。两书成后,读中国书真大大方便了。关于编这两部书,我要放许多心血在里头才能成,尤其是头一年训练出能编纂的人才,非我亲自出马不可。

现在清华每日工作不轻,又加以燕大,再添上这两件事,真够忙了,但我兴致勃勃,不觉其劳。

通例上年纪的人,睡眠较少,我却是相反,现在每日总要酣睡八个钟头,睡足了便精神焕发。思成说对于我的体子有绝对信仰,我想这种信仰是不会打破的。

我昨日亲自到照相馆去照相,专为寄给你们之用。大约一礼拜后便可寄出,你们看了,一定很安慰,很高兴。

今日王姨带达达往协和割痔疮去,剩我和老白鼻看家。细婆喜欢小老白鼻极了,我还是不大理会他,专一喜欢大老白鼻。

民国十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1月27日

孩子们:

昨天正寄去一封长信,今日又接到(内夹成、永信)思顺十二月二十七日、思忠二十二日信。前几天正叫银行待金价稍落时汇五百金去,至今未汇出,得信后立刻叫电汇,大概总赶得上交学费了。

寄留支事已汇去三个月的七百五十元,想早已收到。

调新加坡事倒可以商量,等我打听情形再说罢。调智利事幸亏没有办到,不然才到任便裁缺,那才狼狈呢!大抵凡关于个人利害的事只是“随缘”最好。若勉强倒会出岔子,希哲调新加坡时,若不强留那一年,或者现在还在新加坡任上,也未可知。这种虽是过去的事,然而经一事长一智,正可作为龟鉴。所以我也不想多替你们强求。若这回二五附加税项下使馆经费能够有着落,便在冷僻地方——人所不争的多蹲一两年也未始不好。

顺儿着急和愁闷是不对的,到没有办法时一卷起铺盖回国,现已打定这个主意,便可心安理得,凡着急愁闷无济于事者,便值不得急它愁它,我向来对于个人境遇都是如此看法。顺儿受我教育多年,何故临事反不得力,可见得是平日学问没有到家。你小时候虽然也跟着爹妈吃过点苦,但太小了,全然不懂。及到长大以来,境遇未免太顺了。现在处这种困难境遇正是磨练身心最好机会,在你全生涯中不容易碰着的,你要多谢上帝玉成的厚意,在这个当口儿做到“不改其乐”的工夫才不愧为爹爹最心爱的孩子哩。

……

忠忠的信很可爱,说的话很有见地,我在今日若还不理会政治,实在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过出面打起旗帜,时机还早,只有秘密预备,便是我现在担任这些事业,也靠着他可以多养活几个人才。内中固然有亲戚故旧,勉强招呼不以人才为标准者。近来多在学校演说,多接见学生,也是如此——虽然你娘娘为我的身子天天唠叨我,我还是要这样干。中国病太深了,症候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将来能否在我们手上救活转来,真不敢说。但国家生命民族生命总是永久的(比个人长的),我们总是做我们责任内的事,成效如何,自己能否看见,都不必管。

庄庄很乖,你的法文居然赶过四哥了,将来我还要看你的历史学等赶过三哥呢。

思永的字真难认识,我每看你的信,都很费神,你将来回国跟着我,非逼着你写一年九宫格不可。

达达昨日入协和,明日才开刀,大概要在协和过年了。我拟带着司马懿、六六们在清华过年(先令他们向你妈妈相片拜年),元旦日才入城,向祖宗拜年,过年后打算去汤山住一礼拜,因为近日太劳碌了,寒假后开学恐更甚。

每天老白鼻总来搅局几次,是我最好的休息机会。(他又来了,又要写信给亲家了。)我游美的事你们意见如何,我现在仍是无可无不可,朋友们却反对得厉害。

爹爹 一月二十七日旧历十二月二十四日

致思顺书

●1927年1月30日

顺儿:

这一礼拜内写信真多,若是同一水船到,总要够你们忙好几点钟才看完。昨天下午才返清华,今日又有事入城,可巧张之事上午来南长街,没有见着他,过了新年定要找他谈谈,打听你们的状况。

我昨天才给老白鼻买了许多灯来,已经把他跳得个不亦乐乎。今日把你带来的皮包打开,先给他穿上那套白羊毛的连衫带裤带袜子,添上手套,变成一个白狗熊。可惜前几天大雪刚下过——一连下了四天,民国以来没有之大雪,现在还未化尽——不然叫他在雪里站着真好玩极了,穿了一会儿脱下换上那套浅蓝的,再披上昨年寄他的外套,他舍不得脱,现在十点钟了还不肯去睡,可巧前二天刚带他照过一幅相,等过了新年再叫他穿齐照一幅,你们看着才知道他如何可爱呢。

谢谢希哲送我的东西真合用,我也学老白鼻样子立刻试用起来了。细婆的提包等年初一带进城去,只怕把他老人家的嘴也笑得整天合不拢来。细婆近两三个月哀痛渐忘,终日很快乐样子,令我们十分高兴。他老人家喜欢小同同极了,尤其稀罕的是他一天到晚不哭一声。

我三日前亲自去照相馆,照得幅相,现在只将样本拿来,先寄你和庄庄各一张——成、永、忠处过几天直接分寄——你们看着一定欢喜得连觉也睡不着,说道:“想不到爹爹这样胖,这样精神!”

达达现在关在协和医院,原来他的病不是痔乃是漏,幸亏早医,不然将来身子将大吃亏,一定会残废夭折,好在还很轻,他前天割了,只用局部麻醉,一点不觉痛。一个礼拜便可出院了。却是他种种计划说:新年如何如何地玩。现在不能不有点失望了。

六六的喉咙本来也要同时割,因为他放学迟,只好过年再说。

我前天看见刘瑞恒,他说已经把我的诊断书寄给你了,收到没有?但现在已经过时,谅来你也不着急了。

麦机路的汉文科,如此规模宏大真可惊羡,张君劢去当教授,当然最好,也许可以去待我和他商量,研究院学生中却也有一两位可充此职,等下次信再详细说罢。

昨天电汇去五百美金想已收到。暑假时庄庄去美国,是我最喜欢的,只管打定主意罢。庄庄今年尚须用多少钱(除这五百金外),我等你信就寄来。

这几天学堂放假,我正在极力玩耍,得你的信助我不少兴致。

爹爹 民国十六年一月三十日

致孩子们书

●1927年2月6日—16日

孩子们:

旧历年前写了好几封信,新年入城玩了几天,今天回清华,猜着该有你们的信。果然,思成一月二日、思永一月六日、忠忠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信同时到了——思顺和庄庄的是一个礼拜前已到,已回过了。

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达达入协和受手术,医生本来说过,要一礼拜后方能出院,看着要在协和过年了,谁知我们年初一入城,他已经在南长街大门等着。原来医院也许病人请假,医生也被他磨不过放他出来一天,到七点钟仍旧要回去,到年初三他真正出院了,现已回到清华,玩得极起劲。他的病却不轻,医生说割得正好,太早怕伤身子,太迟病日深更难治。这样一来,此后他身体的发育(连智慧也有影响)可以有特别的进步,真好极了。

我从今天起,每天教达达、思懿国文一篇,目的还不在于教他们,乃是因阿时寒假后要到南开当先生了,我实在有点不放心。所以借他们来教他的教授法,却是已经把达达们高兴到了不得了。

以上二月六日写

前信未写完,昨天又接到思顺一月四日、八日两信,庄庄一月四日信,趁现在空闲,一总回信多谈些罢。

庄庄功课样样及格,而且副校长很夸奖他,我听见真高兴,就是你姊姊快要离开加拿大,我有点舍不得,你独自一人在那边,好在你已成了大孩子了,我一切都放心,你去年的钱用得很省俭,也足见你十分谨慎。但是我不愿意你们太过刻苦,你们既已都是很规矩的孩子,不会乱花钱,那么便不必太苦,反变成寒酸。你赶紧把你预算开来罢!一切不妨预备松动些,暑假中到美国旅行和哥哥们会面是必要的。你总把这笔费开在里头便是,年前汇了五百金去,尚缺多少?我接到信立刻便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