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秦学术之重要
吾国学术,大略可分七期:先秦之世,诸子百家之学,一也。两汉之儒学,二也。魏、晋以后之玄学,三也。南北朝、隋、唐之佛学,四也。宋、明之理学,五也。清代之汉学,六也。现今所谓新学,七也。七者之中,两汉、魏、晋,不过承袭古人;佛学受诸印度;理学家虽辟佛,实于佛学入之甚深;清代汉学,考证之法甚精,而于主义无所创辟(梁任公谓清代学术,为方法运动,非主义运动,其说是也。见所撰《清代学术概论》);最近新说,则又受诸欧美者也。历代学术,纯为我所自创者,实止先秦之学耳。
然则我国民自汉以降,能力不逮古人邪?曰:不然。学术本天下公器,各国之民,因其处境之异,而所发明者各有不同,势也。交通梗塞之世,彼此不能相资,此乃无可如何之事。既已互相灌输,自可借资于人以为用。此非不能自创,乃不必自创也。譬之罗盘针、印刷术、火药,欧人皆受之于我。今日一切机械,则我皆取之于彼。设使中、欧交通,迄今闭塞,岂必彼于罗盘针、印刷术、火药,不能发明;我于蒸气、电力等,亦终不能创造邪?学术之或取于人,或由自造,亦若是则已矣。
众生所造业力,皆转相熏习,永不唐捐。故凡一种学术,既已深入人心,则阅时虽久,而其影响仍在。先秦诸子之学,非至晚周之世,乃突焉兴起者也。其在前此,旁薄郁积,蓄之者既已久矣。至此又遭遇时势,乃如水焉,众派争流;如卉焉,奇花怒放耳。积之久,泄之烈者,其力必伟,而影响于人必深。我国民今日之思想,试默察之,盖无不有先秦学术之成分在其中者,其人或不自知,其事不可诬也。不知本原者,必不能知支流。欲知后世之学术思想者,先秦诸子之学,固不容不究心矣。
第二章 先秦学术之渊源
凡事必合因缘二者而成。因如种子,缘如雨露。无种子,固无嘉谷;无雨露,虽有种子,嘉谷亦不能生也。先秦诸子之学,当以前此之宗教及哲学思想为其因,东周以后之社会情势为其缘。今先论古代之宗教及哲学思想。
邃初之民,必笃于教。而宗教之程度,亦自有其高下之殊。初民睹人之生死寤寐,以为躯壳之外,必别有其精神存焉。又不知人与物之别,且不知生物与无生物之别也。以为一切物皆有其精神如人,乃从而祈之,报之,厌之,逐之,是为拜物之教。八蜡之祭,迎猫迎虎,且及于坊与水庸(《礼记·郊特牲》),盖其遗迹。此时代之思想,程度甚低,影响于学术者盖少。惟其遗迹,迄今未能尽去;而其思想,抑或存于愚夫愚妇之心耳。
稍进,则为崇拜祖先。盖古代社会,抟结之范围甚隘。生活所资,惟是一族之人,互相依赖。立身之道,以及智识技艺,亦惟恃族中长老,为之牖启。故与并世之人,关系多疏,而报本追远之情转切。一切丰功伟绩,皆以传诸本族先世之酋豪。而其人遂若介乎神与人之间。以情谊论,先世之酋豪,固应保佑我;以能力论,先世之酋豪,亦必能保佑我矣。凡氏族社会,必有其所崇拜之祖先,以此。我国民尊祖之念,及其崇古之情,其根菱,实皆植于此时者也。
人类之初,仅能取天然之物以自养而已。(所谓搜集及渔猎之世也,见第三章)稍进,乃能从事于农牧。农牧之世,资生之物,咸出于地,而其丰歉,则悬系于天。故天文之智识,此时大形进步;而天象之崇拜,亦随之而盛焉。自物魅进至于人鬼,更进而至于天神地祇,盖宗教演进自然之序。而封建之世,自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至于庶民、奴婢,各有等级,各有职司。于是本诸社会之等差,悬拟神灵之组织,而神亦判其尊卑,分其职守焉。我国宗教之演进,大略如此。
徒有崇拜之对象,而无理论以统驭之,解释之,不足以言学问也。人者,理智之动物,初虽蒙昧,积久则渐进于开明。故宗教进步,而哲学乃随之而起。哲学家之所论,在今日,可分为两大端:曰宇宙论,曰认识论。认识论必研求稍久,乃能发生。古人之所殚心,则皆今所谓宇宙论也。
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今之哲学家,于此,已置诸不论不议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万物生于宇宙之中,我亦万物之一,明乎宇宙及万物,则我之所以为我者,自无不明;而我之所以处我者,亦自无不当矣。古人之殚心于宇宙论,盖以此也。
大事不可知也,则本诸小事以为推。此思想自然之途径,亦古人所莫能外也。古之人,见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而鸟亦有雌雄,兽亦有牝牡也,则以为天地之生万物,亦若是则已矣。故曰:“天神引出万物,地祇提出万物”(《说文解字》);又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礼记·郊特牲》)也。
哲学之职,在能解释一切现象,若或可通,或不可通,则其说无以自立矣。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克,此皆足以坚古人阴阳二元之信念者也。顾时则有四,何以释之?于是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易·系辞传》)之说。日生于东而没于西,气燠于南而寒于北,于是以四时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为五;益之以上方则为六;又益四隅于四正,则为八方;合中央于八方,则成九宫。伏羲所画八卦,初盖以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则下行九宫之太乙也。(《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乾凿度》郑注:太乙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乙下九宫,从坎宫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乾,而兑,而艮,而离,行则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宫也)至于虞夏之间,乃又有所谓五行之说。(五行见《书·洪范》,乃箕子述夏法)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盖民用最切之物(《礼记·札运》:“用水,火,金,木,饮食,必时”,饮食即指土,《洪范》所谓“土爰稼穑”也),宗教家乃按其性质,而分布之于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于是有五帝六天之说。(见《礼记·郊特牲正义》)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嫖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而中央黄帝含枢纽,寄王四季,不名时。以四时化育,皆须土也。昊天上帝耀魄宝,居于北辰,无所事事。盖“卑者亲事”(《白虎通义·五行》篇),封建时代之思想则然;而以四时生育之功,悉归诸天神,则又农牧时代之思想也。四序代谢,则五帝亦各司其功,功成者退。故有五德终始之说。(见第十四章)地上之事,悉由天神统治;为天神之代表者,实惟人君;而古代家族思想甚重,以人拟天,乃有感生之说。(见《诗·生民》疏引《五经异义》)凡此,皆古代根于宗教之哲学也。
根据于宗教之哲学,虽亦自有其理,而其理究不甚圆也。思想益进,则合理之说益盛。虽非宗教所能封,而亦未敢显与宗教立异;且宗教之说,囗侗而不确实,本无不可附合也。于是新说与旧说,遂并合为一。思想幼稚之世,其见一物,则以为一物而已。稍进,乃知析物而求其质。于是有五行之说。此其思想,较以一物视一物者为有进矣。然物质何以分此五类,无确实之根据也。又进,乃以一切物悉为一种原质所成,而名此原质曰气。为调和旧说起见,乃谓气之凝集之疏密,为五种物质之成因。说五行之次者,所谓“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洪范正义》)也。既以原质之疏密,解释物之可见不可见,即可以是解释人之形体与精神。故曰:“体魄则降,知气在上”(《礼记·礼运》。知与哲通,哲、晰实亦一字,故知有光明之义);又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礼记·祭义》)也。夫如是,则恒人所谓有无,只是物之隐显;而物之隐显,只是其原质之聚散而已。故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易·系辞传》)也。既以是解释万物,亦可以是解释宇宙。故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见气也。大初者,气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沌”,及“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周易正义·八论》引《乾凿度》。《列子·天瑞》篇略同。《列子》,魏、晋人所为,盖取诸《易纬》者也),而天地于是开辟焉。
然则此所谓气者,何以忽而凝集,忽而离散邪?此则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者,止于其聚而散,散而聚,常动而不息而已。故说宇宙者穷于易,而《易》与《春秋》皆托始于元。(参看第七章第二节)易即变动不居之谓,元则人所假定为动力之始者也。《易》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系辞传》)又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彖辞》)盖谓此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亦指此动力言也)
人之思想,不能无所凭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诸旧有之思想,以求解释之道,而谋处置之方,势也。古代之宗教及哲学,为晚周之世人人所同具之思想。对于一切事物之解释及处置,必以是为之基,审矣。此诸子之学,所以虽各引一端,而异中有同,仍有不离其宗者在也。(昔在苏州讲学,尝撰《论读子之法》一篇,以示诸生。今节录一段于下,以备参考。原文曰: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则只有随顺,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贵无为。无为非无所事事之谓,谓因任自然,不参私意云耳。然则道家所谓无为,即儒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意;亦即法家绝圣弃知,专任度数之意也。自然之力,无时或息。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自强不息之义。道家之庄、列一派,则谓万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因此而得委心任运之义焉。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如环无端,周而复始。其在道家,则因此而得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穷变通久之义,故致谨于治制之因革损益。其在法家,则因此而得“古今异俗,新故异备”之义,而商君等以之主张变法焉。万物虽殊,然既为同一原质所成,则其本自一。若干原质,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谓命;自物言之则曰性。性命者物所受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本有秩序,不相冲突。人能常守此定律,则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贵反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义。儒家言尽性可以尽物,道家言善养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实由此。抑春秋之义,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数,皆原于道,亦由此也。万物既出于一,则形色虽殊,原理不异。故老贵抱一,孔贵中庸。抑宇宙现象,既变动不居,则所谓真理,只有变之一字耳。执一端以为中,将不转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贵抱一而戒执一,贵得中而戒执中,抱一守中,又即贵虚贵无之旨也。然则一切现象,正惟相反,然后相成,故无是非善恶之可言,而物伦可齐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齐划一,似相反矣;然其整齐划一,乃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绝去私意,则法家之旨,与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贵仁,而法家贱之。然其言曰:“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则其所攻者,乃姑息之爱,非儒家所谓仁也。儒家重文学,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亦取救一时之急耳。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则法家之与儒家,又不相背也。举此数端,余可类推。要之古代哲学之根本大义,仍贯通乎诸子之中。有时其言似相反者,则以其所论之事不同,史谈所谓“所从言之者异”耳。故《汉志》譬诸水火,相灭亦相生也)
第三章 先秦学术兴起时之时势
今之谈哲学者,多好以先秦学术,与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谓先秦诸子之学,皆切实际,重应用,与欧洲、印度空谈玄理者不同。二说孰是?曰:皆是也。人类思想发达之序,大致相同。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诚有与先秦诸子极相似者。处事必根诸理,不明先秦诸子之哲学,其处事之法,亦终无由而明;而事以参证而益明。以欧洲、印度古说,与先秦诸子相较,诚不易之法也,然诸子缘起,旧有二说:一谓皆王官之一守,一谓起于救时之弊。(见下章)二说无论孰是,抑可并存,要之皆于实际应用之方,大有关系。今读诸子书,论实际问题之语,诚较空谈玄理者为多,又众所共见也。故不明先秦时代政治及社会之情形,亦断不能明先秦诸子之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