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李道人独步云门(2)

李清去那殿中看时,只见正居中坐着一位仙长,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缕金羽衣,腰系黄绦,足穿朱舄,手中执着如意,有神游八极之表。东西两旁,每边又坐着四位,一个个仙风道骨,服色不一。满殿祥云缭绕,香气氤氲,真个万簌无声,一尘不到,好生严肃。李清上前,逐位叩了头,依旧将这冒死投见的情节,表诉一遍。只见中间的仙长说道:“李清,你未该来此,怎么就擅自投到?我这里没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罢!”李清便涕泣禀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儿效验。今日幸得到了仙宫,面见仙长,岂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岁的人,左右回去,也没多几时活,难道还再来得成?情愿死便死在阶下,断然不回去了。”那仙长只是摇头不允。却得旁边的替他禀道:“虽则李清未该到此,但他一片虔诚,亦自可怜。我今若不留他,只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况我法门中,本以度人为第一功德。姑且收留门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迟也!”那仙长才点着头道:“也罢!也罢!姑容他在西边耳房暂住。”李清连忙拜谢。一头走到耳房里去,一头想道:“我若没有些道气,怎得做仙家弟子?只是当初曾与子孙们约道,遇得仙时,少不得给假回去,报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禀,又得旁边这几位仙长相劝,才许收留,怎么又请回去?万一触忤了他,嗔责我尘缘未净,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静坐,再过几时,另作区处。”那李清走到西边耳房下,尚未坐定,只见一个老者,从门外进来禀道:“蓬莱山霞明观丁尊师初到,西王母特启瑶池大宴,请群真同赴。”并不见有人陈设,早已九乘鹤驾鸾车,齐齐整整,摆列殿下。其时中间的仙长在前,两旁的八位在后,次第步出殿来。那李清也免不得随着那伙青衣童子,在丹墀里候送。只见仙长觑着李清,分付道:“你在此若要观山玩水,任意无拘,惟有北窗最是轻易开不得的,谨记谨记!”说罢,各各跨上鸾鹤,腾空而起。自然有云霞拥护,箫管喧阗,这也不能备述。

岂知李清在耳房下,凭窗眺望,看见三面景致: 幽禽怪鸟,四时有不绝之音; 异草奇花,八节有长春之色。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渐渐转过身来,只见北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面都好看得,怎么偏生一个北窗,却看不得?必定有甚奇异之处,故不把与我看。如今仙长已去赴会,不知多少程途,未必就回,且待我悄悄的开来看看,仙家那里便知道了。”走向前轻轻把手一推,呀的一声,那窗早已开了。举目仔细一观,有恁般作怪的事!一座青州城正临在北窗之下,见州里人家历历在目。又见所住高房大宅,渐已残毁,近族旁支,渐已零落,不胜慨叹道:“怎么我出来得这几日,家里便是这等一个模样了?俗语道得好,家无主,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到得这里也罢!何苦使我子孙恁般不成器,坏了我的门风。”不觉归心顿然而起。岂知叹声未毕,众仙长已早回来了。只听得殿上大叫:“李清!李清!”那李清连忙掩上北窗,走到阶下。中间的仙长大怒道:“我分付你不许偷开北窗,你怎么违命,擅自开了?又嗟叹懊悔,思量回去。我所以不肯收留者,正为你尘心不断故也。今日如何还容得你在此!便可速回,无得溷我洞府。”那李清无言可答,只是叩头请罪,哀告道:“我来时不知吃了多少苦楚,真个性命是毫厘丝忽上挣来的。如今回去,休说竹篮绳索已被家里人绞上,就是这三十多里小小穴道中,我老人家怎么还爬得过?”仙长笑道:“这不必忧虑,我另有个路径,教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了这条肚肠,起来拜谢出门。只见东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不知说甚话,仙长便唤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劝,收留我了。”不胜欣然。急急走转去跪下,听候法旨。你道那仙长唤李清回来,说些甚么?说道:“我遣便遣你回去,只是你没个生理,何以度日?我书架上有的是书,你可随意取一本去,若是要觅衣饭,只看这书上,自然有了。”李清口里答应,心里想道:“元来仙长也只晓得这里的事,不晓得我青州郡里的事。我本有万金家计,就是子孙辈连年送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千。怎么刚出来得这两日,便回去没有饭吃了?”只是难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书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过去拜谢。那仙长问道:“书有了么?”李清道:“有了。”仙长道:“既有了书,去罢!”李清正待出门,只见西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也不知说甚话。那仙长把头一点,又叫道:“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难道这一番不是劝他收留我的?”岂知仍旧不是。只见仙长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里。便到了家里,也不能够就有饭吃,你可吃饱了去。”早有童子拿出两个大芋头来,递与李清吃。元来是煮熟的鹅卵石,就似芋头一般,软软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着云门穴底的青泥,越加好吃。再走过去拜谢。那仙长道: “李清,你此去也只消七十多年,还该到这里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儿的性命,都还在你身上。你可广行方便,休得堕落。我有四句偈语,把与你一生受用,你紧记着!”偈语云:

见“石”而行,听“简”而问。

傍“金”而居,先“裴”而遁。

李清再拜受了这偈语,却教初来时原引进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出个甚的路径来,总便不消得万丈麻绳,难道也没有一些险处?元来那童子指引的路径,全不是旧时来的去处。却绕着这一所仙院,倒转向背后山坡上去。只见一个所在,出得好白石头,有许多人在那里打他。李清问道:“仙家要这石头何用?”童子道:“这个是白玉,因为早晚又有一个尊师该来,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把交椅。”李清便问道:“这个尊师是甚么名姓?”童子道:“连我们也只听得是这等说,怎么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说得,恐怕泄漏天机,被主人见罪。”一头说,一头走,也行了十四五里,都是龟背大路,两旁参天的古树,间着奇花异卉,看不尽的景致。便再走两里,也不觉的。又走过一座高山,这路径渐渐僻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不上十里,就是青州北门了。”李清道:“我前日来时,是出南门的,怎么今日却进北门?我生长在青州已七十岁了,那晓得这座云门山是环着州城的。可知道开了北窗,便直看见青州城里。但不知那一边是前路?那一边是后路?可指示我,等我日后再来叩见仙长,只打这条路上来,却不省费许多麻绳,吊去云门穴里去?”问未绝口,岂知飕飕的一阵风起,托地跳出一个大虫来,向着李清便扑。惊得李清魂胆俱丧,叫声:“苦也!”望后便倒,吓死在地。可怜:

身名未得登仙府,支体先归虎腹中。

说话的,我且问你: 尝闻得古老传说,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粮糗。凡人急切难遇,若有缘的尝一尝,便疾病不能侵,妖怪不能近,虎狼不能伤。这李清两件既已都曾饱食,况又在洞府中住过,虽则道心不坚,打发回去,却又原许他七十年后,还归洞府,分明是神仙了,如何却送在大虫口里!看官们莫要性急,待在下慢慢表白出来。那大虫不是平常吃人的虎,乃是个神虎,专与仙家看山守门的。是那童子故意差来把李清惊吓,只教他迷了来路,原非伤他性命。那李清死去半晌,渐渐的醒转来,口里只叫:“救命,救命!”慢慢挣扎坐起看时,大虫已是不见,连青衣童子也不见去向。跌足道:“罢了!罢了!这童子一定被大虫驮去吃了,可怜!可怜!”却又想道:“那童子是侍从仙长的,料必也有些仙气,大虫如何敢去伤他?决无此理。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生疑惑,爬将起来,把衣服整顿好了,忽地回头观看,又吃一惊。怎么那来路一刬都是高山陡壁,全无路径?连称:“奇怪!奇怪!”口里便说,心中只怕又跳出一个大虫来,却不丧了这条老命。且自负命跑去,约莫走上四五里,却是三叉路口,又没一个行人来往,可以问信。看看日色傍晚,万一走差路头怎了!正在没摆布处,猛然看见一条路上,却有块老大的石头,支出在那里。因而悟道:“仙长传授我的偈语有句道:‘ 见石而行。’却不是教我往这条路去?”果然又走上四五里,早是青州北门了。进了城门,觉得街道还略略可认,只是两边的屋宇,全比往时不同,莫测其故。欲要问人,偏生又不遇着一个熟的。渐渐天色又黑,只得赶回家去。岂知家里房子也都改换,却另起了大门楼,两边八字墙,好不雄壮!李清暗道:“莫非错走到州前来了?”仔细再看:“像便像个衙门,端只是我家里。难道这等改换了,我便认不得?想我离家去,只在云门穴里,不知耽搁了几日,也是有数的。后面钻出小穴来,总是今日这一日,怎么便有这许多差异的事?莫非州里见我不在,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门?可道凡事也不问个主。只可惜今日晚了,拼到明日,打进状词,与他理会。随你官府,也少不得给官价还我。”只得寻个客店安歇,争奈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免解件衣服下来,换了一贯钱。还觉腹中是饱的,只买一角酒来吃了。便待去睡,终久心下彷徨,这夜如何睡得着。李清在床上翻来复去,自嗟自叹,悔道:“我怎么倒去抱怨仙长?他明明说我回去将何度日,教我取书一本,别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有饭吃,把两个煮熟的石子与我,岂不是预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里把书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还了房钱,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转来。莫说众亲眷子孙没有一个,连那染坊铺面,也没一间留下的。只得陪个小心,逢人便问,岂知个个摇头,人人努嘴,都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有甚李清,也并不曾见说云门山穴里有人下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儿里东抄西转,也不曾遇着一个。但是问人,都与大街上说话一般。一发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来的路径,有些差异,莫非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旧青州,故此没个熟人相遇。天下云门山只有一个,绝无两个。我何不出了南门,径到云门山上一看,若云门山无异,这便是我旧青州了。再慢慢的访问,好歹究出甚的缘故来。”忙忙的奔出南门,径往云门山去。将至山顶,早见一座亭子,想道: “这路径明明是云门山的,几时有个亭子在这里?且待我看是甚么亭?”元来题着“烂绳亭。开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见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岁。这斧柄坐在身下,已烂坏了,至今世人传说烂柯的故事。多分是我众子孙,道我将这麻绳吊下云门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绳都烂掉在山上,故建立这座亭子,名为烂绳亭。无非要四方流传,做个美谈的意思。看他后面写着开皇四年立,却不仍是今年的日月,怎么城里人家就是这等改换了?且再到上边去看。”只见当着穴口,竖个碑石,题道:“李清招魂处。”李清吓了一跳道:“我现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么?”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是我下到这般险处,提起竹篮上来,又不见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个死了,今日是魂灵到此?”心下反彷徨起来,不能自决。想道:“既是招魂,必有个葬处,若是葬,必在祖茔左右。人家虽有改换之日,祖宗坟墓,却千年不改换的。何不再去祖坟上一看,或者倒有个明白。”下了云门山,一径的转过东门,远远望见祖坟上,山势活似一条青龙,从天上飞将下来的。想起: “《葬经》上面有云:‘ 山如凤举,或似龙蟠,一千年后,当出仙官。’ 看我祖坟上有这等风水,怎么刚出得我一个,才遇见仙人,又被赶逐回家,焉能够升天日子。却不知这风水,毕竟应在那个身上?”到了祖坟,不免拜了两拜。只见许多合抱的青松白杨,尽被人伐去。坟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断的,全不似旧时模样。不胜凄感,叹道:“我家众子孙,真个都死断了,就没一个来到坟上照管?”单有一个碑,倒还是竖着的,碑上字迹,仿佛可认,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个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无过把些衣冠埋在里面,料必是个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藓驳蚀几尽,须不是开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时了。今日来家的,一定是我魂灵,故此幽冥间隔,众亲眷子孙,都不得与我相见。不然,这上千上万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在的?”那李清满肚子疑心:“只当青天白日做梦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里去问个明白?”正在彷徨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岳庙前一个瞎老儿,在那里唱道情,向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仙长传授我的偈语,第二句道:‘ 听简而问。’ 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与你。”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里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四句诗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