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秀才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黄生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着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便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之事,备细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元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拼得一条性命!”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 “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约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其门半掩,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薄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坐,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 “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黄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因叩首问计。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黄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黄生又拜道:“小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间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路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将转来,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锭,上凿有“黄损”二字。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径往长安。正是: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复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复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奄奄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元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气。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讫。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薛媪道:“黄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御,宠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由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光阴似箭,不觉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娥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一声,蓦然惊觉,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乐。其日新年,只得强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面,应着夜来之梦,也不枉奴死里逃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所见罗汉无异,不觉悚然起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竟自揭帘而入。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边。胡僧走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毫光数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诚念皈我,但尚有尘劫未脱,老僧赠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不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上,薛媪回来,并不题起。
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着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倒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