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咸福宫用药(2)

玄烨以为岚琪已经走了,这会儿瞧见他们母子不远不近地在这里,一时愣住,两边似乎都有些局促。岚琪定了定神,拉着儿子站到一旁,想等御驾先行。可玄烨见她如此,索性径直走过来。胤祚不懂事,欢喜地问皇阿玛是不是领他去书房,玄烨却无视儿子,直直地问岚琪:“你生气了?”

随行的环春赶紧过来把六阿哥抱开,小家伙问环春做什么,环春笑着哄他:“阿玛和额娘说悄悄话呢,咱们不能听,环春带六阿哥去等四阿哥下学可好?”

这边德妃随皇帝去了乾清宫。咸福宫里方才匆匆从德妃面前跑过的人,则带来太皇太后的懿旨,说温贵妃娘娘怀了皇嗣,万分金贵,这些日子不要出门多走动,在家安胎。又说钦天监测算贵妃娘娘怀孕的日子有些犯冲,其他宫里的娘娘们也不知什么生辰八字会不会相克,所以这几个月里,也不必来走动,要觉禅贵人好生照顾着。

得知德妃娘娘跟了皇帝去乾清宫,太皇太后又以皇帝伤风为由让皇帝静养,并命德妃侍疾,这样的安排显然刺激了温贵妃。

“你看你看,把我撂倒了,乌雅氏立刻就凑上去了。”温贵妃不反省自身的错,反而一股脑将怨恨发泄在岚琪的身上,甚至恨恨地说,“皇上的身体何至于那么不济,一定是她嫉妒我得了皇上喜欢,才挑唆的。”

觉禅氏是最聪明的人,不再开口说什么安抚规劝的话。她同样明白温贵妃不傻,过几天她自己就能想明白到底错在哪里。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是错的,但为了想要得到的一切,不惜闭着眼睛咬牙走上这条路,哪怕是不归路。

乾清宫里,皇贵妃得知皇帝抱恙,风风火火地就冲过来,可却被挡驾拦在外头。岚琪出来迎接,一见面就被骂。皇贵妃忧心玄烨的身体,责怪岚琪连这种事都要大包大揽,毫不客气地说她:“你就不会反过来劝劝太皇太后,劝劝皇上,你就不怕这样子遭人恨?皇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平时多偏心你也就罢了,连生病也要霸占着吗?”

岚琪默默听着,皇贵妃的脾气就这样,急的时候一阵上来,之后就好了。眼下比着温贵妃那般恶劣的行径,岚琪瞧谁都觉得顺眼,反正怎么都比温贵妃强。皇贵妃又直来直去,更是不用花费心思去对付,被她骂几句抱怨几句,很快就过去了。

等岚琪再回到玄烨跟前,正熬好了药要请皇帝服用。试药的太监一遍遍查验过,岚琪才端到皇帝面前。玄烨瞧她神情淡漠冷静,想到刚才听见几句皇贵妃训斥人的话,她伸手递过药碗来,他不接碗,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道:“是朕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面前的大男人,像做错事的孩子,做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可岚琪心疼不起来,越看他就越让人生气。

“皇上趁热吃药吧。”岚琪定了定神回答他。今天这事儿起了,她先被太皇太后没头没脑骂一顿,接着又被皇贵妃抢白,回头宫里还不知道怎么传她,她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怎么全算在她头上?温贵妃若晓得是她在乾清宫侍疾,指不定又觉得是自己挑唆了太皇太后去查咸福宫,从此结怨结仇,合该她里外不是人?

岚琪心里想了这么多,脸上却波澜不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玄烨看得心里急,男人到了几岁都改不掉小孩子脾气,对着外人不会有,对着可以让自己信任依靠和喜欢的人,一辈子都长不大。这会儿岚琪这样子,他就先发脾气了,推开药碗说:“朕不吃药,还吃什么药?”

本想岚琪会劝劝他,好歹多说几句话,谁晓得岚琪竟只应了声是,便把药端下去,吩咐外头小太监来取,说皇上现在不想吃,让他们随时准备着。

“回来,朕几时说不吃了?”玄烨气哼哼的。岚琪便又将药碗递过来,玄烨刚要伸手,岚琪问:“皇上,这回想好了,真的要吃吗?”

玄烨一怔,没好气地瞪了瞪她,伸手拿药一口气灌下去,苦得眉头紧皱。若是平日,岚琪早就拿水来让他漱口,又拿糖递蜜饯的,今天她却只顾着把碗送出去,在那儿磨洋工,细细地嘱咐小太监盯着吃药的时辰,别耽误皇上养病。

等她再折回来,玄烨嘴里的苦味都淡了,可屋子里的火药味却浓了,不晓得两人会为了哪句话吵起来。别人玄烨不会想,但眼前这位虽不会有胆子跟皇帝真翻脸,说几句戳人心窝子的话却令人难以招架,一定能说得人哑口无言。可这次是他理亏,还是那么窘迫的事,根本在岚琪面前硬气不起来。

“这是什么药,这么苦?”玄烨随口嘀咕一句,眼神往岚琪身上瞟。人家淡定地立在一旁不言语,见皇帝看向自己,才问:“皇上问臣妾吗?”

见她搭话,玄烨有些高兴,忙接着说:“这药苦得很厉害,你让太医院的人弄几味顺口的加进去吧。”

岚琪从容地说:“良药苦口,太医说了,此番用药大苦清心,要压住身体里旺盛的虚火,不苦不成,皇上忍着点吧。”又紧跟上一句,“太皇太后下令皇上一个月内禁房事,臣妾不能像从前那样留宿在乾清宫侍疾,天黑后就要回永和宫。”

“放肆!”被这样暗着挖苦,玄烨怒了,可抬眸就见眼前人应声跪了下去。他又心疼得不行,亲自从床上起来,赤着脚就过来拉她。手才凑到人家面前,一滴眼泪就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叫玄烨心头一凉。

岚琪仓促地抹掉不知怎么跑出来的眼泪,赶紧说:“天冷得很,皇上快回床上去。”

玄烨见她泪眼凄楚,又绷着严肃认真的神情,又心疼又无奈,竟说道:“不要再生气了,是朕错了,你别生气了。”

岚琪却紧张起来,这回真的生气地说:“皇上又胡闹,您岂能对臣妾说什么错了的话,这几句话要将臣妾置于何地?”

玄烨却是一笑,堂堂大男人竟耍赖似的笑着说:“你不理朕,朕急了,跟自家娘子认个错,怕什么?”

岚琪哪儿顾得上与他开在江南时相公娘子的玩笑,自己先站起来,奋力把他推到床上去。玄烨赤脚站在地砖上,双脚都冰冷了。岚琪一面拿汤婆子给他好好焐着脚,一面就把肚子里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如同百姓家小两口丈夫做错事乖乖被妻子训话一般,玄烨听她这样絮絮叨叨了,才安下心来。

“皇上还笑?”果然,岚琪抬头见玄烨乐滋滋地看着自己,更加火大,“臣妾被太皇太后骂不知检点,又被皇贵妃骂霸占着您,臣妾可笑不出来。”

玄烨招招手要她靠过去,岚琪说过一个月再讲。他现在虚火旺盛,很容易被撩拨,太医说了一定要静养,她可不想犯错。两人便只能这样对坐着说话,更不避讳地说起了温贵妃那边的事。玄烨却叹道:“朕早该自己发现,却一头沉迷进去了,果然人都有贪念,朕亦如此。皇祖母虽然盛怒,朕却不怎么怪她。”

岚琪随口说:“可不是吗,贵妃娘娘都怀上皇嗣了,还怎么怪人家?”

玄烨不悦:“你还在生气?”

岚琪却正经地回答:“臣妾不是生皇上的气,皇上从前连着几天在永和宫里,臣妾也从不知道要收敛,男女之事再正常不过了。臣妾是气贵妃娘娘走歪门邪道,不把皇上的身体当一回事。皇上如今还说什么不怪她的话,您让臣妾怎么想?”

“朕说不怪她是因为她太可悲。”皇帝眼中的笑意锐利而深沉,冷幽幽一句话从口中飘出来,“这样子,朕再也不用惦记是否该眷顾她。她自己断了后路,钮祜禄家的人也不敢再闹了。难道她给朕下药,朕往后还要笑着去安抚她?”

倒是岚琪怔住了,皇帝这几句话,不啻将温贵妃打入冷宫,更听他说:“往后就以礼相待,她若再不知轻重,自寻死路,朕也拦不住。”

还以为皇帝真的不怪温贵妃,可这些话说得,却是抓着人家最在乎的地方下刀子,从此以后,贵妃所想的一切再也得不到,她被她的男人抛弃了。

岚琪说不上是唇亡齿寒,可心里真不怎么舒服。原以为温贵妃若受到惩罚她会高兴,结果恰恰相反。不晓得触动了心里哪根弦,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

好在和玄烨不再有矛盾,悉心照顾几日后,玄烨体内的药物残存渐渐都排干净,旺盛的虚火也变得和缓。因是说伤风,不过歇朝两三日,虽然还在静养,一应政务重新开始打理。再有户部已呈送二月选秀的名单,此次不比往年大选,人数并不多,而早就说好由太皇太后和太后挑选。玄烨转手就送去了慈宁宫,并不过问此事。

毕竟是有新人入宫,女人们多少会在意,如佟嫔几位进宫不过是眨眼的事,这都要成旧人了。一时宫内对即将到来的新人传言纷纷,被念叨最多的,就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

这日惠妃去咸福宫送贺喜贵妃有孕的贺礼,果不其然,与别人一样吃了闭门羹。她也不在乎,不过是做个样子,交代了冬云后就往翊坤宫来瞧瞧宜妃。宜妃是五月就要生的人,肚子已经大起来,咸福宫的礼她还没准备,她对惠妃说:“不是讲不要去打扰吗,我就没想送东西,反正贵妃也不稀罕的。”

“总是个礼节,我也不过是应付而已。”惠妃坐下喝茶,宜妃凑过来问她,“姐姐听说了吗,温贵妃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太皇太后关起来的。可你说她能做什么,让慈宁宫生那么大的气?我瞧这些日子德妃在乾清宫侍疾,是不是她嫉妒皇上连月都在咸福宫,就跑去挑唆了?”

惠妃心想德妃不是这样的人,而她多少知道些缘故,但毕竟是宫闱禁忌,不说也罢。敷衍了几句,便岔开话题,说即将入宫的新人。她在明珠那里得知了些消息,说了让宜妃很是惊讶的话,弄得宜妃连连问她:“怎么可能,上头是不是搞错了?”

宜妃的激动并非大惊小怪,等那一日圣旨下,等小赫舍里氏入了宫,宫内上下无人不惊讶。谁也没想到,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再入宫,皇帝只给了一个贵人的位分。倒是看似眷顾地给了个“平”字为封号,可所有人都以为会风风光光入宫的人,如今只是个平贵人,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太后安排平贵人随佟嫔住在储秀宫的东配殿,说她们都年轻,好相处,又都是贵族人家的小姐,出身背景相同,说得上话。而佟嫔和平贵人从前的确见过几次面,但如今再相见,身份地位却有了差别。两人位分之间虽只是一步之遥,可一个是主位有定数,一个不过是随人而居的贵人,皇帝想要多少都成,即便有个封号,也不过如此。

新人入宫后,要至慈宁宫、宁寿宫和承乾宫行礼请安。太皇太后道乏免了,皇贵妃也不愿人多聚在她的承乾宫,跟太后在宁寿宫与诸妃一同见了新人,说的不过是刻板的体面话。待一众人散去,皇贵妃都没正眼瞧过平贵人,压根儿没把赫舍里皇后亲妹妹这个身份当一回事。

妃嫔之中倒是不少议论,年轻的都没见过赫舍里皇后。岚琪从前跟着布贵人远远见过一两次,只记得赫舍里皇后雍容华贵,具体什么模样,如今都是看画像上的样子记着,不能作数。

只有荣妃、惠妃和端嫔她们见得最多,众人相问时,都说:“皇后若是美人,妹妹算得上绝色美人了。这些年瞧着觉禅贵人美艳无双,没想到平贵人年纪那么小,眉眼都已经长开了,倒是能和她比一比了。”

平贵人的确美艳,年纪虽小,身量、面容都长得极好。相形之下,佟嫔反而像个新人似的,性子上也差了许多。即便是在储秀宫里说话,佟嫔客客气气的,可平贵人总仿佛浑然天成的傲气和贵气,才到储秀宫住下,东配殿就被她收拾得焕然一新。佟嫔就看她立在院子里,指着那些太监宫女说:“手脚麻利一些,轻一些,你们怎么做事的?”

朝廷之上,对于皇帝此次选入赫舍里家的女孩子,却只给了贵人之位也颇多议论,索额图的政敌们都当笑话看。这日散了朝,几位大臣还故意去恭喜他的侄女成了平贵人,索额图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头则是一肚子的火气。

几日后,因容若继室有了身孕,明珠夫人进宫向惠妃报喜,恰遇见索额图也请旨入宫见平贵人。按说贵人身份低微,不能像惠妃她们这样可以时常与家人相见,但毕竟平贵人出身不同,索额图的地位不同,宫里宫外的人,都卖一份情面。

储秀宫里,索额图来时,佟嫔正不在家,平贵人迎了叔父。走在正殿门前时,她很不服气地一叹:“纵然叔父您百般安慰我,我心里还是难受极了。怎么同样是做妹妹的,一个是贵妃,一个不济也在嫔位,就我只是个贵人?宫里那些出身低贱的还以为能和我平起平坐,前天那位安贵人,还对我颐指气使的呢。”

索额图只轻声道:“还请贵人谨言慎行。”

平贵人睨他一眼,许是自小就知道自己要接替姐姐入宫,生就心高气傲的脾气性子,小小年纪气势十足。这会儿更是冷笑道:“叔叔多虑了,佟嫔是个闷葫芦,你在她面前喊打喊杀都不用怕。”

索额图不言语,随平贵人进了配殿说话。说些宫里要紧的规矩和避讳,更叮嘱她:“皇贵妃娘娘脾气不大好,惹谁也不要惹她不高兴。皇上这么多年对皇贵妃是一再地宽容,仿佛任何事都能有转圜的余地。对旁人可就不同了,咸福宫温贵妃就是最好的例证。贵人如今初入宫闱,务必小心谨慎,揣摩清了圣意才好。”

“家里人常说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虽然我对姐姐毫无印象,可毕竟是亲姊妹,皇上必然也高看我一眼。叔叔你说这个贵人位是迫皇上不得已,我信,可我更明白,入了宫前程就要靠自己挣了。”平贵人与年纪很不相符的美艳面容上是满满的自信,她高傲地笑着,“德妃荣妃能从宫女爬上来,我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进宫后看看也不过如此。叔叔且放心,我在这里住不久的,前几日瞧过,永寿宫是个好去处,您等着下回来见我,去那边正殿里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