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张奎良(2)

至于有的人把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的批判看作是他对从具体到抽象的一般否定,那更是一种误解。17世纪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在分析经济现象的时候,总是从生动的整体,如人口、国家、民族等出发,最后得出个别的抽象,如劳动、分工、需要、交换价值等。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批判了古典经济学家的这种形而上学的方法论,指出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把生动的、具体的、完整的东西分解为个别方面,因而没有提供关于具体事物的完整认识。马克思之所以批判他们,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对具体事物进行了分解和抽象,而是因为他们把具体事物分解为抽象的规定以后就止步了,不再继续前进了。他们不了解,抽象规定的形成并不是认识的终结,而只是为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提供了一个逻辑的起点。在他们看来,只要从具体的东西抽象出一系列简单的规定,那就意味着研究和认识的完成。马克思只是批判了古典经济学家这种半途中止的研究方法,他不但并不否定从感性具体进到抽象规定的必要,而且认为这是认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前提。在马克思看来,完整的认识途程衔接着两条不可间隔的道路,“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2]。这就是科学研究或人的认识的具体——抽象——具体的完整过程。因此,第一条道路,即从具体到抽象同样十分重要,不可忽视。马克思说“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的发展的地方”[13]。研究起点的意义就在于此。

二、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

在区分了研究起点和逻辑起点以后,首先要回答: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呢?根据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的原理,可以认定,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是人。这是因为:

第一,凡是现实的人都是社会的人,其本质都在于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在这个意义上,人是一个丰富的具体,它为进一步抽象的规定奠定了基础,符合研究起点的要求和条件。

第二,人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社会生活的主体,人的活动贯穿于历史的各个方面,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是研究人和人所构成的社会的发展规律的科学。只有从人出发,分析人,解剖人的社会生活,才能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揭示人的本质及其社会活动规律。抛却人,不从人出发,一切历史活动都是虚空。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要害就在于,他不是从人出发来研究历史,把历史活动当作人的现实活动,而是从人的一个方面特性即自我意识出发来研究历史,用绝对精神来构造历史运动,从而把人的历史发展当作绝对精神运动的外在表现。黑格尔不是把人当作历史的研究起点,结果导致唯心史观,这个教训是应该引以为戒的。

但是,也要指出,这里被当作历史唯物主义起点的人,决不是抽象的人、一般的人、生物学上的人,它必须而且只能是现实的人,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人不仅构成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而且在历史上也充当了许多资产阶级哲学的出发点。18世纪法国的启蒙学派和唯物主义者在社会历史观上基本都是从人出发的;费尔巴哈更是人本主义的典型。马克思在他的世界观形成的初期,曾经受到过他们的强烈影响,把人的本质和异化当作自己早期批判资本主义、论证共产主义的出发点。当马克思强调“人就是人的世界”,“人是人的最高本质”,“人的根本就是人的本身”的时候,我们可以从中深刻地感受到人本主义表述方法的遗迹。摆脱这种影响,从抽象的人转到具体的人、现实的人,这是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巨大飞跃,也是他从唯心史观转到唯物史观的转折点。因此,只有现实的人的提法才能区别马克思的成熟著作与早期著作的界限,才能反映出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实际进程。正因为这样,马克思、恩格斯本人多次声明,现实的人是他们唯物史观的出发点。比如:

马克思在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说:“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想象的、所设想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只存在于口头上所说的、思考出来的、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真正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14]还说,历史唯心主义的观察方法是“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作是有生命的个人。符合实际生活的第二种观察方法则是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把意识仅仅看作是他们的意识。”[15]但是,“这种观察方法并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而且一刻也离不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幻想的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状态的人,而是处在于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6]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17]

恩格斯后来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又指出:“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即费尔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必须由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18]

如此等等。这是否意味着禁绝“人”这个一般的提法,而非得在“人”字面前冠以“现实”或“具体”的字样不可呢?未必见得。我们所以指出“现实的人”和“人”的区别,这完全是为了尊重历史。因为马克思、恩格斯当年曾经花费很大力气去划清“现实的人”和“人”的界限,这个事实既然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我们今天就不应视而不见。但是,指出这点也就够了,未必需要把“现实的人”当作一个专有名词来到处使用。如果我们抛开历史,在一般意义上来谈论历史唯物主义的起点问题,那么,就不能否认,马克思、恩格斯毕竟承认了“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起点。因为他们所说的“现实的人”也是人,除了有特殊的针对性,一般来说,把“现实的人”称为“人”是不能算错的。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也只不过是在批判青年黑格尔派时才特别强调“现实的人”,离开了这个特定的含义,我们完全可以说,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

三、劳动实践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叙述起点

人虽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但是叙述历史唯物主义或者建立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体系却不能从人开始,不能就人本身来说明人。人作为一个完整的表象,具有多方面的规定性,而思维是无法在整体上同时来把握人的多种属性的。只有从人的全部特性中抽象出一个最基本、最始初、潜藏人的一切特性的最简单的规定,以此为起点,逐步展开人的全部丰富性,才能对人作出全面而深刻的说明。这个规定就是人的最基本的实践——劳动。

劳动实践之所以能够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叙述或逻辑的起点,主要是因为:

第一,劳动是“一个十分简单的范畴”[19],是“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关系的最简单的抽象”[20],而这个抽象的基础是现实的人,如马克思所说,劳动“这个抽象的规定性本身”,“同样是历史关系的产物”[21],是人的产物。实际上,劳动只是人才具有的本质和特性。因此,劳动完全符合作为逻辑起点的前提条件。从劳动出发就能对人的本质和人类历史发展规律作出正确的说明。

第二,劳动构成人的本质,是人之为人的最根本的特性,人的其他一切特性,如社会性、意识性、能动性等都发源于劳动,是在劳动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因此,抓住了劳动也就抓住了人的根本,也就等于找到了一条说明人的正确途径。

第三,劳动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基础,是社会历史的起点。人类社会生活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多方面活动和关系的统一。但是,劳动是人的一切活动的核心和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反复指明,劳动创造了人,劳动是人类历史的开端。恩格斯说:“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22]既然人类历史从劳动开始,那么我们在叙述历史的发展的时候,就应该以劳动为起点。

正由于上述原因,我们看到,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在叙述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或安排唯物史观的逻辑结构的时候,都以劳动或生产作为起点。比如: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首先指明:“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3]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首先抓住了社会生产,从此入手,对历史唯物主义作了经典式的概括。马克思说:“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24]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论述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时,也同样是从劳动生产出发的。恩格斯说:“唯物主义历史观从下述原理出发:生产以及随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是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在每个历史地出现的社会中,产品分配以及和它相伴随的社会之划分为阶级或等级,是由生产什么、怎样生产以及怎样交换产品来决定的。”[25]

同样,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也是从劳动和生产入手来叙述马克思关于唯物史观的伟大发现的。恩格斯说:“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因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为基础,人们的国家制度、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26]

这些例证说明,历史唯物主义的叙述或逻辑的起点只能是劳动实践。

分清劳动与经济关系、生产方式、社会存在等范畴的区别是必要的。因为这些范畴或者提出的角度,或者抽象的程度都与劳动不同,它们和劳动不是同一序列的概念。比如,经济关系、生产方式、社会存在等范畴,十分明显,它们都不是最简单、最抽象的,而是基于劳动概念基础上而展开的中间性的概念,因此,它们不可能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起点。

但是,这里仍需指出,正像我们不能离开劳动去认识人一样,我们也不应该离开人去理解劳动。劳动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起点,在马克思主义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不要忘记,劳动是人的本质,劳动的主体是人,劳动是从人的特性中抽象出来的最简单的规定性。离开人,劳动将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术语。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起点是不能离开研究起点而单独存在的。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起点,是劳动这个逻辑起点的现实前提,因而要把这两个起点恰当地结合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异化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形成中的历史地位[27]

异化与人性问题是马克思早期哲学的出发点,所谓异化就是指人性或人的本质的异化。所以在了解马克思关于人性和人的本质的基本观点后,必须阐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只有这样,才能揭示马克思如何突破人性和异化的局限,走上创立新世界观的道路。不仅如此,异化问题还是当代国际哲学斗争的焦点。长期以来,国外某些资产阶级学者一直在别有用心地歪曲异化概念在马克思哲学中的地位。他们一方面把全部马克思的学说归结为异化理论,说什么马克思主义就是以实现人的本质为最高目的的非异化学说;另一方面又把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归结为黑格尔的哲学思辨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异化观,说什么马克思从来没有克服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影响,只有在他们的著作中才能找到马克思主义的真谛,云云。十分明显,这种看法不仅在理论上是荒谬的,而且在政治上怀有明显的反动动机。为了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纯洁性,同时也为了从理论上进一步探讨马克思哲学产生的机制,有必要考察一下异化概念的历史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