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理论遗产(2)

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作为人类思想运动中的逻辑,既是思想内容发展的“内涵逻辑”,也是展现这种“内涵逻辑”的方法,因此在黑格尔这里“内容”与“方法”是统一的。然而,在哲学史上,哲学家却总是试图从其他科学中去寻找方法。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兹、沃尔夫等人都曾从数学中去寻求建立哲学体系的方法。黑格尔认为这是“找错了路子”,因为哲学所研究的正是数学中不证自明的前提。黑格尔提出,哲学的方法应当是它自己的方法,“方法就是对于自己内容的内部自己运动的形式的觉识”,即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方法。黑格尔对“方法”的这种规定,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即:哲学是“关于真理的客观科学,是对于真理之必然性的科学”[10]。方法作为“真理之必然性”的逻辑,它就是作为“全体的自由性”的真理的“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展开过程,也就是思维自己运动、自己展开、自己发展的过程。离开绝对理念的自我认识就不存在表现这种自我认识进程的绝对方法;离开绝对方法的逻辑展开也不存在实现自我认识的绝对理念。这样,黑格尔就把他的本体论与辩证法统一起来了:他的逻辑学本体论就是概念自我发展的辩证法;他的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就是他的逻辑学本体论。黑格尔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是以辩证法为内容而实现的统一。就此而言,黑格尔哲学就是内容与形式、体系与方法、本体与逻辑相统一的辩证法。我们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黑格尔的全部哲学,这就是“辩证法”。把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学解释为“三个方面”、“三个部分”或“三个层次”的统一,并没有理解黑格尔辩证法的“真实意义”。

列宁把黑格尔的这种理解与前黑格尔哲学相比较,指出:“在旧逻辑中,没有过渡,没有发展(概念的和思维的),没有各部分之间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也没有某些部分向另一些部分的‘过渡’”[11];而“黑格尔则要求这样的逻辑:其中形式是富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12]。因此,列宁非常重视黑格尔关于“只有沿着这条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哲学才能成为客观的、论证的科学”的看法,提出“‘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真正认识的、不断认识的、从不知到知的运动的道路(据我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13]。

概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自己构成自己”的根据何在?就在于概念自身的内在否定性。黑格尔十分欣赏斯宾诺莎关于“实体自因”、“规定即是否定”的看法,并把它视为“绝对方法”即概念自我发展辩证法的灵魂,贯穿于整个逻辑学本体论的建构与反思之中。这是黑格尔的辩证法遗留给我们的最富启发性的理论遗产。

在黑格尔哲学中,这种内在的否定性,在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中,表现为双重的否定性:一方面,思维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虚无性,使自己获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丰富的规定性,这就是思维自己建构自己的过程;另一方面,思维又不断地反思、批判、否定自己所获得的规定性,从而在更深刻的层次上重新构成自己的规定性,这又是思维自己反思自己的过程。思维在这种双重否定的运动中,既表现为思维规定的不断丰富,实现内容上的不断充实,又表现为思想力度的不断深化,实现逻辑上的层次跃迁。这种思想运动中的思维规定的充实与逻辑层次的跃迁,就是人类思维运动的建构性与反思性、规定性与批判性、渐进性与飞跃性的辩证统一。

在人们通常的理解中,思维的否定性,就是对“错误”的思想的否定,把错误的思想转化成正确的思想。黑格尔的关于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的辩证法的深刻性则在于:他不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仅仅理解和描写为对“虚无性”的否定,即不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仅仅看作思维规定性的丰富和建构过程;而且尤其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理解和描述为对“规定性”的否定,即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看作规定性的批判和反思过程,把思维的否定性理解和描述为思想在逻辑层次上自我跃迁的过程。正因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过程是建构与反思、规定与批判的辩证统一,所以作为“本体”的绝对理念不是某种凝固、僵化的存在,而是一个不断深化、发展的过程。本体论与辩证法的统一,或者说本体论就是辩证法,这才是黑格尔逻辑学本体论的真实意义之所在。它启发人们从本体论批判的角度去理解辩证法,又从辩证法的内在否定性的角度去理解本体论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发展。

黑格尔的辩证法理论向我们提示了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哲学问题:人类思维所面对的世界具有无限丰富的规定性,人又如何以自己的思维去实现把握和解释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这就构成了传统哲学无法解决的两大矛盾:一是哲学的宏伟目标与实证科学的历史成果的矛盾,即实证科学在其历史的发展中所取得的认识成果与哲学所指向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矛盾;二是人类思维的至上性与非至上性的矛盾,即恩格斯所说的思维的“每次实现”和“个别实现”的“非至上性”以及思维按其“本性”、“使命”和“终极目标”来说的“至上性”的矛盾。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是作为解决这两大矛盾的独特方式而出现的。黑格尔解决这两大矛盾的方式,就是在概念自我运动和自我认识的辩证法中,实现“全体的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在我看来,只有理解黑格尔哲学所面对的巨大的理论困难以及黑格尔解决这一困难的独特方式,才能深入地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

黑格尔认为,传统哲学之所以陷入这两大矛盾而不能自拔,是因为它们分属于两种错误的思维方式——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表象思维的习惯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思维,一种偶然的意识,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它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与此相反,另一种思维,即形式推理,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而骄傲。”[14]这就是说,“表象思维”陷入到“各个环节的必然性”中而无法实现“全体的自由性”;与此相反,“形式推理”则使“全体的自由性”离开了它的根基即“各个环节的必然性”;因此二者都无法解决黑格尔面对的理论困难。我们需要在反思“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的过程中去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

所谓“表象”,按照通行的普通心理学的定义,就是“感知过的事物在头脑中的再现”;所谓“表象思维”,就是以“表象”的自我运动的方式来理解和描述经验世界。在这种“表象思维”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概念围绕表象旋转,概念变成指称表象的“名称”。因此,“表象思维”也可以说是没有概念内容的“名称”的自我运动。表象思维之所以沉浸在物质材料里,从思维方式上看,是以外物作为思维的尺度,因而是一种消极的客体性原则。客观世界作为各个环节彼此联结在一起的整体,它自在地就是“全体”,却无“自由”可言。黑格尔说,“思想必须独立,必须达到自由的存在,必须从自然事物里摆脱出来,并且必须从感性直观里超拔出来。思想既是自由的,则它必须深入自身,因而达到自由的意识。哲学真正的起始是从这里出发:即绝对已不复是表象,自由思想不仅思维那绝对,而是把握住绝对的理念了:这就是说,思想认识思想这样的存在是事物的本质,是绝对的全体,是一切事物的内在本质。”[15]因此,表象思维虽然能够不断地把外在世界的规定性转化成思维的规定性,却只能是沉浸在经验世界的各种具体的、无尽的规定性之中,因此根本无法实现思维的“全体自由性”。表象思维不是哲学层次的思维方式。

所谓“形式思维”,主要是指以“形式逻辑”的方式进行思维,也就是脱离开具体的思想内容纯粹地进行形式推理。形式思维以超出内容而骄傲,从思维方式上看,是以抽象的精神活动来实现思想的自我联系,因而是一种空洞的主体性原则。精神作为一种活动性,它自在地就是自由,却与环节的必然性相脱离。因此,形式思维虽然可以在内心中得到现实中所得不到的满足,却根本达不到真正的自由。形式思维也不是哲学所要求的思维方式。

黑格尔提出,哲学层次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必须把自由沉入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的思维方式。这就是不同于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的思辨思维。黑格尔的深刻而睿智的哲学思考把哲学的视角从表象思维的客体性原则和形式思维的空洞的主体性原则,转换成思辨思维的主体性原则。

思辨思维的内容就是绝对理念,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把自由沉入内容,并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就是把哲学对全体自由性的追求,从对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内心世界的关注,转移到既使外部世界逻辑化、又使内心世界具体化的人类思维运动的过程上来;而考察这种运动,则是人类思维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即哲学层次的反思活动。这表明,黑格尔所强调的哲学的“反思”,是同他所建构的本体论辩证法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密不可分的。

在这种反思活动中,绝对理念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作为主体,它不是能思者,而是能思者的思维;作为客体,它不是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精神活动,而是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这里,黑格尔对传统哲学的追求实行了两大转变:第一,把主体由个体的思维转换成人类的思维,用人类思维的普遍性来克服个体思维的有限性;第二,把客体由自在的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转换成人类思维自为地把握精神活动及其全部对象的逻辑进程,用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来取代客观世界的外在性和精神活动的抽象性(主观性)。这样,人类思维就在自己的反思活动中实现了黑格尔自己所期待的思维的“全体的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

在这两大转换中,黑格尔既把现实的主体抽象为普遍性的思维,又把一切事物抽象为逻辑范畴、把各式各样的运动抽象为范畴的逻辑运动,因而是一种如马克思所批评的“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这表明黑格尔的思辨思维是一种彻底的唯心主义的思维方式。但它又是如同列宁所说的“聪明的唯心主义”即辩证的唯心主义,它以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展现了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因此,它“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16]。它孕育着马克思的辩证法理论和整个现代哲学。

黑格尔把主体由个体的思维转换成人类的思维、把客体由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精神活动转换成人类思维运动的逻辑,从而把哲学归结为思维的自我认识(反思),把哲学对思维全体自由性的追求归结为对思维本性的自觉。这是对人类自觉到思维巨大的能动作用、自觉到人“为自己绘制客观世界图景”(列宁语)的哲学反应。它把哲学的视角由物的外在尺度来透视人的内在尺度,转向以人的内在尺度来把握物的外在尺度;由认识的客体性原则,转向认识的主体性原则;由追求思维结果的统一性,转向探究思维活动和思维过程的统一性。它把哲学的视角彻底地引向了人类的自我认识,首先是人类思想运动的自我认识。

黑格尔的主体性原则,不仅要求以人的内在尺度去把握物的外在尺度,而且要求以人的世界去代替物的世界;不仅要求思维反思自己,而且要求这种反思展示世界对人类思维的生成。这标志着哲学对象的重大转换。作为思维对象的思维,既不是自在的外部世界,也不是抽象的精神世界,而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思维本性去把握全部的精神活动及其对象所生成的人的特有世界——概念的世界。概念世界是每个人思想的世界,又是整个人类的思想的世界——人类文明的“水库”。这样,黑格尔就把传统哲学对外部世界的统一性或精神世界的统一性的寻求,转换成对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统一所构成的概念世界的研究。“概念世界”,是黑格尔所理解的思维和存在相统一的世界,是黑格尔所理解的真正具有现实性的世界,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实现理性自由的世界。“概念世界”,就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自我运动和自我认识的世界。这个“概念世界”是黑格尔贡献给人类的宝贵的哲学遗产。

反思人类的概念世界,我们可以发现:概念世界是外部世界对人类思维的生成,因而是客观世界的主观化;概念世界又是精神世界对外部世界的生成,因而是主观世界的客观化。概念世界作为客观世界主观化和主观世界客观化的产物,它不仅以观念的形态构成思维把握对象的工具,而且以各式各样的概念框架而形成的千姿百态的形式构成人类的文化世界——经验的世界、艺术的世界、宗教的世界、伦理的世界和科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