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韩儒厚这番话听起来是左右逢源,骨子暗藏机杼,让高凤年芒刺在背,对韩儒厚又气又恨,但又忌惮广宁堂,不敢发怒。这次加收捐税,鲁县长根本不知,是高柱久所定,但具体数字却是高凤年开列。高柱久早就把太平镇视为敛财之地,费尽周折才如愿占了此地,就是要大捞一把。高凤年也明白,他在太平镇如不能控制住广宁堂,不能为高柱久搜刮民财,高柱久将不会容他,副官一职也就没得做了。而田延年如向鲁县长陈情,自己必受惩罚,心里暗怪自己虑事不周,把这捐税收重了。从众人情绪来看,强收说不定真会激起民变,如为共党所利用,闹起暴动,将对自己大为不利;但若不收,又无法向高柱久交代,一时左右为难,踌躇不决。

田延年对这次捐款更是不满,他心里压根就不想交纳。他认为既然自己是代理镇长,所收捐税应该由镇公所确定数额,报经县政府批准后,负责征收并具体分配,保安团根本就不该插手。但他人微言轻,扭不过高凤年,便对韩儒厚的话心存感激,对他点了点头,又偷偷看了高凤年一眼,见他满脸怒气,就打着圆场说:“我看照此数字先收吧,收不上再议。”

高凤年听了,只好顺势骑驴下坡,故作为难地说:“眼下共党起乱,土匪猖狂,欲除奸惩恶,非重赏难得死士。捐税的事,诸位掂量吧。”说罢,竟起身走了。

高凤年甩手离去,让大伙预料不及,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田延年心有城府,知高凤年是欲擒故纵,吓唬这些人,便说:“各位请回去抓紧备款吧,不要冷了高副官和保安团弟兄们的心。”

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同福楼掌柜吴金保开言了:“保安团整天枪林弹雨,应多加犒赏,依我之见,先交纳一半,余款后筹吧。”

王有民听了,又犯了牛筋,说:“保安团吃的是皇粮,剿匪还要捐税,真是岂有此理!你吴掌柜财大气粗,我家眼下快揭不开锅了,要捐款得向你借。”

众人听了,皆对吴金保恶语相向,说他是为富不仁,为讨高凤年欢心,不顾别人死活。吴金保看犯了众怒,只得噤声,再无一句言语。

王有民怒气难消,又对田延年说:“你田镇长月俸拿的是现洋,家里定有不少闲钱,你要让我交捐,那你就先给我垫付上。”

田延年慌了,说:“有民说笑话了,我哪有闲钱借你?虽说我月俸一块大洋,可我既无田地,又无店铺,一家吃穿所用尽在里面,已拉下许多饥荒。再说,没钱的又不是一家两家,谁能一下子把捐税都拿出来,你们回去设法筹措就是了。”

众人从田延年话中听出弦外之音,这才吵吵嚷嚷地散了,捐税也就自然无人上缴了。

可是,大洋不到手,高凤年就对保安团放松了约束,他这个中队里许多人本来就是土匪,这些人就三三两两地乔装打扮,重操旧业,四处偷抢。本来土匪抢劫也是有规矩的,喜事、丧事、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摇卦、鳏寡孤独、大车店、棺材铺是不可以抢的,这些土匪被招安后,换了一身黄皮,受了些约束,早就难忍难耐了,如今失了约束,便不管不顾,横行无忌,甚至把大车店、棺材铺都抢了,闹得太平集上鸡犬不宁,百姓怨声载道。

保安团兴妖作乱,太平镇百姓苦不堪言,各保保长也多有怨言,田延年无奈,只得软硬兼施地筹了三千大洋、五千法币给了高凤年。谁知高凤年嫌少,骂骂咧咧不乐意,保安团中那些兵匪心领神会,盗抢起来更加肆无忌惮了。田延年和镇警察所对保安团恶行心知肚明,却不敢说破,万一恼了他们,说不定就会惹上杀身之祸。而藏着共产党的广宁堂则整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

这天上午,在广宁堂打杂的伙计赵金城拉着小平车,去太平镇西南三里处的小汤庄拉菟丝子,刚出村口,就被两个庄稼人打扮的汉子抢了。晌午时,两个保安团士兵将那一平车菟丝子拉到广宁堂来卖,说是在镇口树林里拾到的。正在前院过秤时,赵金城认出这两人正是在小汤庄口抢他的汉子,便告诉了韩儒厚。韩儒厚十分愤慨,责备两个保安团士兵说,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劫了广宁堂的草药,竟又拉来广宁堂卖,岂不是欺人太甚!两个保安团士兵见丑事被说破,不由恼羞成怒,竟然要打韩儒厚,恰巧韩儒礼从外面进来,左手一记老猿敬酒,卡住了一个士兵的脖子,右手一个冲天炮,击向另一个士兵的脑袋,眨眼之间,便将他二人制服。可他们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乱骂,韩儒礼气极了,连连几脚踹得他俩嗷嗷直叫。

韩儒厚见无法收场,冲着韩儒仁诊室给喜子努努嘴,吆喝说:“拿根绳子来绑了,给高副官送去!”

诊室里,韩儒仁正和一个病人在低声交谈,那人说现在外面都传言说广宁堂里有乱党,他们庄子里有好多人病了,都不敢来广宁堂看,怕让门前的保安团把他们当作土匪、共党分子抓了。韩儒仁心想这定是保安团在放风,败坏广宁堂名声,便给他说这都是闲言,是魏友三马子窜到湖西了,保安团才在广宁堂门前设岗。正说着喜子进来,那人便起身告辞。喜子把保安团士兵抢了菟丝子又拉来广宁堂卖的事说了,韩儒仁一听急忙赶到前院,两个保安团士兵还龇牙咧嘴地蹲在地上,韩儒礼气呼呼地站在两人面前。韩儒仁一看,就知这两人非善茬,万一梁子结深了,可能要生事,忙将他俩拉起,装作恼怒地对儒礼说:“你好糊涂,难得二位兄弟捡了这车药材,怎能责怪他们!”

又对两个保安团士兵说:“二位兄弟,今天是误会了。这车草药虽说是我广宁堂的,但它被土匪抢了,二位兄弟捡了,它就是二位兄弟的。我收了。”便让喜子算账,给了五块法币。这两个兵匪让韩儒仁这番言行羞臊得十分恼怒,却又慑于韩儒礼的拳头,不敢吭声,不情愿地接了五块法币,悻悻地走了。

韩儒仁沉脸对儒厚、儒礼说:“你俩好大胆,保安团也敢招惹!父亲在时,多次教导我们遇事要忍,不可逞凶斗狠。‘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乃至理真言,你俩要铭心刻骨。再如此心浮气躁,必招惹祸端。”

韩儒厚说:“哥,是我让儒礼教训这两个兵匪的。我想,我们一再忍让也不是个办法,这些天来,广宁堂都门可罗雀了,我和儒义商量,想出去到乡下诊病,你看行吗?”

韩儒仁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我也想过了,只是近日保安团如此为非作歹,定是高柱久、高凤年纵容,广宁堂要加倍小心提防才是。到乡下诊病是好,可容易出事,还是等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