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26年（1937）仲秋，洪泽湖周边天象异常，连天连夜的暴雨七日方停，雨后，天气骤冷，安东河心冰糊荡漾。是夜，鱼龙穿行安东河道。鱼龙过后，有渔民捡得一碗口大的鳞片，据善算者推测，此鱼龙长过二丈，重三百余斤。

据传，鱼龙乃洪泽湖鱼王，专司警示之责；鱼龙现，必出大事。宣统末年鱼龙现，清廷垮台，乱兵洗劫洪泽湖西两县五镇二十八乡；民国21年春鱼龙现，巨匪魏友三血洗吕集圩，制造了惊天惨案。鱼龙诅咒，成了洪泽湖西百姓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鱼龙再现，又将发生何种祸事？尤其是紧傍安东河的太平镇上住户，更是忧心忡忡，不知将生何祸，祸从何来。

太平镇是洪泽湖西重镇，辖有九保三十七甲，东南西三面围着许台、何庄、高嘴、周嘴、谢嘴、高集、塘槐、吕集、顾勒、香城等数十个自然村，是个拥有上千人口颇具规模的大集镇。镇子北临洪泽湖西一片称作成子湖的水面，距湖边仅几里之遥。成子湖又名成子洼，有二十余里宽，三十余里长，水面浩渺，湖边芦苇遮天蔽月，沟壑纵横，人称“八卦滩”。镇南，便是被太平镇百姓津津乐道的高古之河——“皇家水道”安东河，有支流流清汊傍镇而过。其街道横贯东西，长约三里，街面不宽，由石板、砂姜铺成；两边大多是商居合一的小店铺，店铺中卖一些针头线脑、土货特产，平日生意清淡，每逢农历三六九逢集，却十分红火热闹。而那些大的商家，经营气氛则迥然不同，尤以东街的银匠店，西街的典当铺、大车店，镇中的同福楼酒店、洪泽湖客栈为甚，日日客流不断，说是车水马龙也不为过。

对鱼龙之谶最担心的人，莫过于镇上广宁堂的大掌柜韩儒仁了。韩儒仁是年三十六岁，身材瘦削，眉清目朗，举止文雅，早年在淮安高等小学就读，后毕业于淮阴江北大学堂。其从少年时随父韩孝甫习医，以医学经典名著《神农本草经》《金匮要略》奠定基础，潜心研悟晚清“苏北三大名医”赵海仙、余奉仙、张子平医案，术业大进。鉴于当时欧西医学东渐，在沿海城市已逐步形成主流，又受当时”医学衷中参西”的影响，于一九三二年进修于国立上海医学院，兼修内外二科。因早年丧妻未娶，如今仍孑然一身，潜心研医治家。

其实，从理智上讲，韩儒仁并不相信鱼龙传说、鱼龙之谶。生逢乱世，哪年没有灾祸。洪泽湖以外，军阀混战，死的人何其之多。但近年来，广宁堂车马药材在朱圩地界数次遭人暗算，伤及人命；魏友三匪帮为避日军锋芒，已从山东、河南回窜洪泽湖，又将大肆杀戮抢劫；更让他担心的是驻在太平镇的中央军即将调走，对广宁堂觊觎已久的恶匪高柱久的保安团即将驻防太平镇。几天前，高柱久抓住了石梁河农民暴动组织者刘天文，刘天文知道广宁堂资助过石梁河农民暴动领导人魏正斌，他如将广宁堂供出，必将家破人亡。韩家几代人百余年来苦心经营的广宁堂也将落入高柱久之手！这诸多凶险之事，让韩儒仁感受到一种与日俱增、日益紧迫的威胁和恐惧。

广宁堂位于太平镇东街流清汊前，前街后野，左右有路，独立成圩，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土圩式两进深宅大院。临街一面并排着九间门面，用做药房、诊室、病室，门楣上方挂着黄底绿字的“广宁堂”牌匾，是清末民初的大书法家，光绪二十八年（1902）升任京师大学堂监督袁励准题写，两边配以“但愿人常健　何妨药生尘”的木雕对联，显得庄重典雅。前厅里摆放着一圈木椅和茶几，是接待宾客的场所。后面有一丈余宽的回廊，连接东西两边的诊室、药房、总柜和病室。前院用做堆放药材、加工药材和贮存成药，还套有一个独立的三合小院，内有正房三间，用于接待宾客，两边六间厢房，是伙计的卧室和灶房。后院是东家居所，住着韩家老少十余口人，房屋均用青砖碧瓦修建。后院墙前有一棵大槐树，绿荫参天，把后院衬托的一片祥和安宁。这个院落由老二韩儒厚媳妇玉兰和姑表弟田贵及媳妇春花打理，他们除了做家务外，还兼顾切、晒、筛选药材，成药保管，饲养马匹等事务。这个后院除了几个极亲近的人外，其他人是不得入内的，即使是镇上或城里有头脸的人物也不例外。此举给广宁堂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对广宁堂莫名地产生一种敬畏之心。

广宁堂也确实根基颇深，同治年间创建于淮阴城，其主人韩氏是楚汉相争时的大将军、淮阴侯韩信的后人韩子臣，家世尤为显赫。

韩子臣精于治疫，对疫病每有精要之阐论，并附医案。咸丰、同治年间，苏北皖东北等地多次疫病流行，经韩子臣施治获痊者甚多，因而颇有声誉。

民国16年（1927）秋，韩家为避祸方将广宁堂从淮阴城迁来太平镇。韩家祖传有《红伤二十八秘籍》，是广宁堂百余年来数代人的行医心得，乃无价之宝。又经韩儒仁增补了西医药对刀伤枪伤的用药、疗法，快捷奇特，疗效显著。而由韩儒仁编纂的《眼疾诊治便方》，治疗眼疾简单实用，巨匪魏友三的老妈为其所累，哭瞎双目，韩儒仁仅用时三个月便使其复明。魏友三因此欠了广宁堂一份人情债，从未明火执仗打劫广宁堂。因而，一般的土匪马子，更不敢也不愿招惹广宁堂了。

五年前，广宁堂老掌柜韩孝甫驾鹤西去，韩老夫人尚健在，虽年过六旬，仍耳聪目明。现在，广宁堂一应事务有韩儒仁兄弟四人操持，韩儒仁主事，堂弟儒厚襁褓之中父母便为贼人所害，由大伯韩孝甫抚养成人，按年纪排行老二，既能把脉问诊、炮制各种成药，还精于针灸，因行事老成，广宁堂外部交往的事大多由他经营，是儒仁的得力帮手。三弟儒义医术精湛，专伺医疗诊室。四弟儒礼年刚25岁，粗通医术，自小经父亲着意训诲，练就一手快枪，主要负责药堂守卫。堂里还有一个女先生，是韩儒义的媳妇王淑芳。此外，还聘有十余位伙计，这就使广宁堂在湖西众多中药铺中显得与众不同，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韩家兄弟妯娌和睦相处，同舟共济，将药堂经营得红红火火，不但把脉问诊，还向周围五县诸多药堂、诊所提供药材、成药，使广宁堂成为洪泽湖西最大的医药合一的中药堂。

虽说广宁堂声名远扬，韩儒仁处事却越发战战兢兢，时常叮嘱家人遇事忍让，切不可惹是生非。说“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时下乃乱世之秋，人心不古，名声大祸殃也大，遇事忍让方是安身立命之本。韩家兄弟谨遵兄长训诫，无论贫富贵贱、官兵匪民，皆笑脸迎送，小心伺候，不敢怠慢。求医问药者有手紧的，还能赊欠或免除诊费，赢得一片好名声。但也惹来不少闲话，有传言说广宁堂给土匪治病抓药不收钱，通匪；还有人说广宁堂与共产党有染，为共产党人治病疗伤；更有人言韩儒仁心怀异志，要学东北王张作霖积攒人脉，日后也要拉杆子称霸一方。

对这些飞短流长，韩家兄弟皆一笑而过，不予回应，只求相安无事。可是，这两年却诸事不顺，官兵勒索，匪人滋事，高柱久更是恨不得一下将广宁堂攫取到手。眼下，山雨欲来，鱼龙复现，是福是祸？纵然韩儒仁是极有静气之人，却也不得不忧心如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