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欢迎

第二天时间过得很快,妈妈对我更加和气,也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注。她花很多时间陪我,还带我一起逛街。我们在塞尔弗里奇百货喝下午茶,然后看了一出哑剧。我感到很兴奋,差不多忘了穆迪太太,而她正在家里,为我挑选衣服和将衣服分类,还把短了的加长。一直到晚上,妈咪急忙忙吻过我后出门赴约,穆迪太太才又变得重要起来。

请穆迪太太坐在床边继续讲乡下的故事并不难,对我也有好处,因为只有在晚上,我才会感到世界是那么不安全。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无依无靠。我将要被困在六个孩子中间,不管我喜不喜欢他们、他们喜不喜欢我。我知道,学校里的同学也不怎么喜欢我,有时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会对我说我被宠坏了,说我虚荣、只顾自己什么的,只有穆迪太太在很生气的时候会这么说。可我从来都不在乎。

但是,能够平息我的恐惧的也就这些了。每年八月妈妈都会带我去海边,不过那是城市的海,对乡下的海我一无所知。从穆迪太太对乡下的描述里,我认为那里是非常神奇的地方,整年都盛放着玫瑰和薰衣草,每一天都有阳光。我猜她只记得夏天的苏塞克斯。我们都忘了,我要去的是北威尔士,而且是在一月这么冷的时候。实际上,我认为自己将要去的是一个明媚的鲜花世界。这样的想象令人愉快,因为这会儿伦敦大街上尽是融雪,人行道覆盖着褐色的雪泥,城里大雾弥漫。穆迪太太正说到丰收、干草地和给羊群消毒时,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听着,心里无比畅快。

最后,那个可怕的早晨终于来了。公寓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等着带我去尤斯顿火车站。我很惊慌,因为我发现和穆迪太太道别要比和妈咪道别难得多。出租车转过一个弯,从此我再也看不见那在门口挥手的人,再也看不见她消瘦的身影。我感到自己像被从什么上切了下来似的,让我离开了安全的生活。我哭了。

妈妈也在出租车里,就在我旁边,被我抽抽噎噎的哭泣弄得心烦意乱。她叫我要乖一点儿,懂事一些。于是,像平时那样,我努力擦干眼泪,也把恐惧藏进了心底。到了尤斯顿火车站,妈妈带我去车站的书店,让我挑了一些喜欢的漫画书,又买了许多巧克力,用两只大盒子装着——一半给我在火车上吃,另一半送给欧文家的孩子。为此我又开心起来。当汽笛声响起、火车在蒸汽中缓缓开动时,我已经能相当愉快地朝妈妈挥手了。实际上我还有点儿不耐烦呢,因为我想赶紧开始享受有漫画和巧克力的旅程。

妈咪托一位去爱尔兰的女士照看我。不过,我不是那种好相处的小孩,当她发现我几乎不怎么答理她时,她也就乐得不管我了。我看着漫画书,大口嚼着三明治和巧克力,偶尔跑到过道上,隔着窗玻璃朝外看。我越看越沮丧,因为乡下一点儿也不像穆迪太太说的那么好。老是没完没了的荒地,看上去又湿又黄,沿途只有黑色的树和树篱在房子、菜园或果园等周围栽上一圈树木,当做围墙,这叫树篱或者绿篱。 ,而且因为雾很大,这些景色又远,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一切都是那样寒冷、泥泞,使人孤单和难过,很快我就厌倦了。最后,我蜷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

如果不是那位女士帮忙留意,我很可能会睡过站。幸亏她及时叫醒我。我提着我的大箱子,慌里慌张地下了车、站在月台上。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月台上又很冷,火车几乎是立刻就开走了,我只能呆站着,感到束手无策。我首先留意到的,是周围相当安静:没有车,没有人,只有低沉的海浪声从车站的另一头传来——海浪正轻柔地冲刷卵石。我抬头嗅了一下,空气十分清新,带有一点儿咸味。

就在我意识到海离这里不远后,我看见一个女人急匆匆地朝我走来,身后跟着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们努力要跟上她,不时撞在她的外套和手上。显然,他们原先是在月台的另一边等我,离我站的地方有好长一段路。我想那就是欧文家的人。我没有迎上前去,还是呆呆地站着,靠着我的箱子,直到他们走到我跟前。

“你好,欧文太太。见到你真开心。”我一板一眼地说,模仿我妈妈在聚会时遇到不喜欢的人所用的声调。我还朝她伸出手,同时感到我戴着手套的手是那样小。

欧文太太吃了一惊,顿了一下。在一月里的下午,光线已经开始变暗。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只是瞅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她的脸上是一种我不太明白的表情,似乎又想笑,又想哭。最后,她略过我的手,轻轻地吻了我的两颊。

“你来了真好,伊莱恩。”她说,“我们都很激动。彼得和珍妮特因为没法从学校赶回来,都恼坏啦。不过约翰尼、弗兰西丝和罗宾来了。其他人在家等你呢。我们走吧,出租车在车站外头。”

看上去,约翰尼、弗兰西丝和罗宾就像我一样困惑,躲到了妈妈的身后。我想他们是不是期待我会说点儿什么,或者亲亲他们。但我对这么小的孩子一无所知——他们实在是比我小了太多。他们都戴着毛线帽、穿着大衣和那种结实的乡下鞋子,身形看起来是长和宽相等。我们走到出租车跟前,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后座,钻进一张小毯子里,开始小声交头接耳。我和欧文太太一起坐在前面,对于她问的问题,一概以“是”或“不是”来回答。我感到自己被羞怯和孤单凄凉的感觉淹没了。

一旦我们离开小镇,外面就越发暗淡,简直是我见过最悲惨的景色。到处都那么冷、那么雾气蒙蒙,树和山几乎完全消失在浓雾和暮色中。除了湿漉漉的马路、黄色的野地和黑色的树篱,我什么也看不见,也见不着一个人影。这里的人成天都做些什么呢?

我凝视着窗外,不再听欧文太太说话。后座的几个小家伙依然藏在毯子下,像小老鼠般不时冒出头来,唧唧咯咯傻笑一阵,又躲起来。这也许是他们交朋友的方式,但是我没有答理他们。

“那儿就是我们家!”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叫喊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叫约翰尼的叫的。他在背后使劲儿戳我,戳得我很疼。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一下来了兴致。出租车跑的那条路两旁都是树,直到现在,我们才来到了开阔的乡间。小山坡上有一座房子,窗敞亮着,射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在那个方向上,那是唯一的光源,因为房子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看上去,那里面又温暖又友好。我怯怯地看了欧文太太一眼,而她微笑着。

“欢迎来到教区牧师的家教区是指住在固定区域内的基督徒,在教会牧师领导下形成的团体。教会为牧师提供的住处称为教区牧师住宅。 ,伊莱恩。”她说,“我们到家了。”

出租车停在房门前。这时,前门猛地打开,冲出两个结实的孩子以及一条柯利(一种大型牧羊犬——译注),他们就像滚雷一样一路吵吵嚷嚷地跑来。我讨厌吵闹粗野的孩子,身子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他们没有留意,而是围着他们的妈妈一个劲儿地又跳又叫。最后我终于爬出出租车,那条狗一下跳到我跟前,把前爪搭在我肩上,就要来舔我的脸。那些孩子高兴得大叫,显然是他们教它这么做的。我觉得它随时会咬我一口,吓得尖叫起来。欧文太太及时平息了这阵喧闹,为我解了围。

“伊莱恩,它是想欢迎你呢。”一个女孩对我说,我猜她就是珍妮特。“它还会握手。如果你把手伸出来,它就会伸它的爪子。卡德沃勒是很有礼貌的狗。”

但对我来说,它是很可怕的狗,所以我慢慢地、一点点地后退,这让他们很吃惊。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想象不到居然有人会害怕卡德沃勒。所有人一起穿过花园、走向前门时,我看见珍妮特和她哥哥彼得笑着对看了一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很显然,我给他们的第一印象挺糟糕的。

“你和我睡一个房间。”珍妮特友善地对我说,尝试换一种方式来表示欢迎。“我带你去看看,帮你放行李。”她带我上楼,彼得则提着我的箱子跟在后面。随后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两张床并排挨着。

我并没高兴起来,甚至连高兴的样子都装不出来。在伦敦,我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电暖炉,地上铺着厚地毯,还有自己的小橡木书柜、扶手椅和漂亮的玩具箱;而这里看起来又冷又寒酸,还那么狭小。当时我完全没有留意到,欧文家的孩子们精心布置过这个房间,就像到处写满了“欢迎”一样:一盆刚冒尖儿的风信子放在五斗柜顶上;弗兰西丝最宝贝的泰迪熊正躺在我的床上;彼得最喜欢的一张战船画儿挂在我床头的墙上;一个养在罐头盖里的小小苔藓花园放在我的椅子上。

珍妮特热切地看着我,但我没有一点儿高兴的表示,那期待的神色就慢慢从她脸上消退了。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我的床和柜子,说她要下楼帮妈妈准备晚饭去了。我想她多半很乐意离开我,而我也很乐意一个人待着。我环视整个房间,看着两张床之间那破烂的地垫,那褪了色的窗帘和床罩,心里一阵厌烦。我还在枕头上找到两颗快化了的硬糖,以及一小把枯萎的迎春花。妈咪和穆迪太太可不会让客人的枕头上出现垃圾!我生气地把它们一股脑儿丢进废纸篓——欧文太太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随后,我打开箱子,把连衣裙一件件挂起来。我和珍妮特共用一个衣橱,而我也有意让她瞧瞧我的衣服,要比她的漂亮多少倍。我又把我那件全新的多褶宽摆睡裙摊在床上,好让它能被一览无余。或许我能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尽管我很怕那只大狗。

可就在我刚整理好睡裙花边时,欧文太太进来了,怀里抱着欧文家最小的成员——一个十个月大、圆滚滚、蓝色眼睛的小娃娃。欧文太太坐下来,让婴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是小露西。”欧文太太说,“我希望你喜欢小宝宝,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照顾六个孩子可不太轻松。现在,你是我最大的女孩儿了。今年你十一岁了,对吗?”

“是的。”我回答,一面打量着小露西。她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门牙。我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期待我帮忙。在家的时候,穆迪太太负责全部的家务,我只要让自己快活就好了,像看电视或看看书什么的。我拿不准我愿不愿意帮忙,不过,照看小宝宝似乎还挺好玩的。我可以先试试,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干。想要快活,就得照着自己的方式来。这是我唯一懂得的快乐。

欧文太太把小露西放进婴儿床,为她掖好被子,然后我随她下楼去吃饭。当我看到一个两颊红润、名叫布洛德文的姑娘端出一大盘土豆派放到餐桌上时,我松了一口气。我怕他们没有女仆,然后期待我会帮忙刷碗、打扫什么的。这些事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也不打算去做。

晚饭准备好,欧文先生露面了。他是个微微有点儿驼背的高个子男人,蓝眼睛,神态有些疲惫。小罗宾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腿,于是欧文先生抱起他,让他在空中转了一大圈。他也热情地欢迎了我。随后,他做祷告,感谢上帝赐下食物,于是所有人都在一片乱哄哄的吵闹声中坐了下来。欧文先生刚探访完教区居民回来。彼得和珍妮特从早餐后就没有见过他,都抢着告诉他白天的新闻,约翰尼和弗兰西丝也像忙活了一天似的,各自都有数不清的事要说。

“爸爸,”彼得先开口,“格林·艾文说想用两只兔子换我的邮票。我可以跟他换吗,爸爸?”

“爸!”还没等欧文先生回答,珍妮特就插进来,“我要参加低龄组篮网球队了。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在花园里做一个球门柱?这样我可以练习投球。”

“爸爸,我可以和他换吗?”彼得又说。

“爸爸,爸爸!”约翰尼索性尖声叫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令人兴奋的事,“火车经过时我们站在桥上,所有的烟都朝我们吹来!”

“我们可以做球门柱吗,爸爸?”珍妮特又问了一遍。

“牧场上有两只小羊羔呢,我听到它们叫了。”五岁的弗兰西丝伏在爸爸耳边说,我猜她是想要越过别人的嚷嚷。她兴高采烈地对他笑着,深信她的消息是所有这些里最激动人心的,而欧文先生也笑着看她。

“我可以换兔子吗,爸爸?”彼得又说。他真是个固执的男孩。

“球门柱,爸爸!”珍妮特也不懈地重复道。

“可以的,我想没有问题。”欧文先生从容地回答。“车库里有一根旧杆子,珍。我们可以用铁丝把它固定住。彼得,我也会给你的兔子找一只大盒子,还有一些网。那么你呢?伊莱恩,你打篮网球吗?”

“在学校里打过。”我含糊地说。我其实很希望他们不要理我,这些欢天喜地、自得其乐的孩子让我感到无比畏怯。我暗暗巴望珍妮特不要对篮网球那么来劲。我不喜欢游戏也不喜欢比赛。放假时我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和妈妈去逛街。我也从来都学不会享受跑啊跳啊玩耍啊什么的。

我也不喜欢土豆派,吃起来太噎了。我想回家。渐渐地,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很快就要掉下来。这时候,我发现弗兰西丝正偷偷盯着我看,小脸上满是压抑着的兴奋。

“你看到那些了吗?”她在桌子对面,突然做出和我说悄悄话的样子。在彼得和珍妮特说话声的掩盖下——他俩正大声讨论兔子的事:是选白色的呢,还是选棕色的呢?是要男兔子呢,还是要女兔子呢?是年纪大的好,还是年纪小的好……看来真有无穷的选择。

“你说什么?”我羞怯地小声反问她。

“那些。我给你的‘惊西’应该是“惊喜”,弗兰西丝发音不准。下文类似的情况都同样处理。 。”她轻声说,双眼闪闪发亮,“我放在你枕头上的——你看到了吗?”

我想起那两块化了的糖,还有那把枯枝。当时我觉得它们不过是垃圾,可是突然间,它们变得珍贵起来了。至少,它们表明这群吵嚷爱闹的小欧文欢迎我来到他们家。

“嗯,”我回答说,“我看到了……谢谢你,弗兰西丝。”

突然,周围安静下来了。约翰尼把一本《圣经》放在他的牧师爸爸面前,而牧师准备开始读。之前一刻也不能停的孩子们全都奇怪地安静下来。我总觉得《圣经》是本很沉闷的书,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听,甚至包括小弗兰西丝。

我不打算认真听,因为我很肯定,我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懂。我听到关于葡萄树和枝子什么的,但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些事我已经对你们说了,是要叫我的喜乐存在你们心里,并叫你们的喜乐可以满足。《约翰福音》15章11节。


我心里把这句话回想了好几遍,因为我喜欢它们的音韵。随后,每个人都闭上双眼,低下头祷告。祷告我是知道的,因为穆迪太太有时也会让我说:“我们在天上的父……”她说那叫“主祷文”。不过,我立刻发现这里的祷告不太一样。欧文先生就像和某个在场的人说话一样,而且,他的祷告好像把我们——桌前的这些孩子、楼上睡觉的小露西,甚至包括我在伦敦的妈妈——都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所有人,全都被带到了某个人面前,而那个人非常关心我们。

一个小时后,欧文太太和我们一一亲吻、道晚安,珍妮特也在我旁边床上睡着了。我却睡不着,透过窗户,久久望着那满是繁星的夜空。没有大片屋顶和尖塔遮蔽的天空真大啊。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情让我很迷惑。从乘出租车离开家、拐角挡住了穆迪太太那一刻起,我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的眼里再次蓄满泪水,因为我感觉自己是这样孤单,很想要回自己的家。然而,我心里又有一些奇怪的话,带着一丝安慰:“这些事我已经对你们说了,是要叫我的喜乐存在你们心里,并叫你们的喜乐可以满足。”

“这些事”是什么呢?我好想知道。

真希望我刚才好好地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