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夜中出航的小船

“海盗!”大卫说。

“走私犯!”瓦菲说,他了解得更多。

两个男孩都不出声了,趴在石坡上出神地盯着小船看。大卫真希望默里能在。默里肯定也不知道事实真相,但默里会浮想联翩,编造种种故事和游戏,把眼前一幕编排成出一场奇诡刺激的神秘冒险。但瓦菲没有这样的想象力,大卫只感到害怕。他回头往山坡上瞥了一眼,希望妈妈正站在窗户那儿守望着他。

“快到晚饭时间了,”大卫说,“我们该回家了。也许这只是一艘钓鱼船。”

瓦菲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头短发硬邦邦的。“肯定是走私犯!他们一直在作案。我爸爸是开卡车的,经常在公路上被警察拦下来检查。有一回他们抓到过一个人,那个人拉了一车干草,干草里藏着运往前线的枪。我们得继续监视这艘小船,不过记住,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

他们像螃蟹般手脚并用,沿着石坡爬到沙滩上,躺下休息了一会儿。

九月炎热的太阳光照射着他们,但海上吹来的风驱散了热气,四周风光无限。往右眺望,港口的石墙矗立在湾角处,一艘巨大的美国战舰停泊在海湾里。再望过去,一座高高的灯塔直指蓝色天穹。他们把双腿拱进沙子里,捡起海滩上扁扁的卵石,在海面上打水漂,一直嬉闹到山坡上钟声响起。

“你回家用不了十五分钟。”瓦菲说。

“没关系,我现在就想回家了。”大卫说着,系上凉鞋。也不知为什么,他非常想爬上山坡,翻过那道篱笆,径直赶回家去,但瓦菲却想绕一点儿远路,去商店逛一逛,他口袋里揣了几分钱,想去买几粒泡泡糖。

快走到路边时,他们看到,在一道篱笆的阴凉处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姑娘,身旁摆了两个装满葡萄的大篮子。

瓦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葡萄看,大卫却盯着那个小姑娘看。她睡得不太安稳,不停翻来覆去,嘴巴里念念有词。她一翻身,大卫注意到她的背有点儿驼,两条腿也特别细。淘气包嗅了嗅她,两只耳朵哀伤地耷拉了下来。

瓦菲看了看四周,踮起脚走到篮子旁,抓起一把葡萄就塞进嘴巴里。接着,他又抓起一把,想要塞进大卫嘴里。

“不行,这可是偷窃!”大卫说着,往后退去。但瓦菲可没什么耐心。

“你就是个吓坏的傻孩子,”他压低声音责备道,“刚才你怕那艘小船,现在你又怕被抓。要是你什么都怕,回去和你的小妹妹玩吧。我可要去和那些大孩子玩了,他们什么都不怕。卡里姆就偷过一个西瓜,熟透的绿皮大西瓜,是从人家店门口偷走的。”

大卫的心思顿时凌乱了。他渴望拥有默里那样勇敢、坚强的英雄气概,但他确信默里从来没偷过东西。要是男孩们都不和他一起玩,他就要落单,那可太可怕了。也许勇敢有很多种方式,但在找到新方式之前,他还是先接受葡萄为妙,于是他伸出了手。

“好吧,”他闷声回了一句,非常不开心,“给我点儿。我胆子可不比你小。”

“这个小女孩不会醒的,”瓦菲说,“她病了。瞧,她睡着了还在翻身说胡话!给,再拿点儿。好吃的很,熟透了,汁水很多。”

他们蹲在地上,不停把甜美多汁的紫色葡萄丢进嘴里。大卫觉得,既然偷了,就不妨多偷点儿。葡萄很好吃,篮子里又有很多。但他心里也在纳闷,到底是谁把这个生病的小女孩丢在篱笆下呢?苍蝇在她眼皮上、嘴唇上乱飞乱爬,她看上去难受极了。但他并没有纳闷太久。淘气包突然跳出来汪汪直叫。一个黑胡子的乡下男人从路拐角转了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妻子,她背上背着一个婴儿。

瓦菲及时发现了来人。他一个箭步,就蹿到了路中间,飞快掠过那个男人身旁,拼命迈开两条棕色的细腿,一溜烟就跑远了,只有灰狗才追得上他。但大卫背对着马路,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长满老茧的大手,已经捏住了他的脖子。

“该让警察把你抓起来!”那个男人叫嚷着,一把扭过大卫的头,又飞起一脚,踢在汪汪乱叫的小黑狗身上。直到看到大卫那双惊恐的蓝色眼睛,他才意识到这是个外国小孩,变得谨慎起来。

“你是谁?”他粗声粗气地问。

“医生的儿子,”大卫吓得浑身发抖,“对不起——我只拿了一点儿。”

那人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饶有兴趣的神色,依然把大卫抓得紧紧的。他伸脚踢了踢那个小女孩。“起来!”他大吼一声。

那个女孩醒了过来,呻吟着,头刚想要抬起来,又重重落到了草地上。那个女人一脸担忧,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情况不太好啊,老公。”她说,“小姑娘没法走路,两大篮葡萄,加上咱们的孩子,咱们带不动那么多东西。要想今晚回到村里,只能把她撇下。医院这时已经关门了,他们会说我们去得太晚了。但这是医生的儿子,咱们派他去把他爸爸找来吧。看到他,他们会允许她住院的。他们都是些好心人。”

“我去找我爸爸!”大卫急切地说。能让那个男人不再追究他偷葡萄的事儿,可真是太好了。“跟我走,我来领路。”

“好。”男人说道,他迫不及待想早点儿回家。“你,女人,待在这里看着葡萄。你,男孩,带我去见你爸爸,我不会提你偷葡萄的事儿。可要是你没办到,或者骗我,我就叫警察。”

他抱起小女孩,跟着大卫走上了大路。瓦菲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医院的大门关着,但大卫知道有一扇小门,无论想什么办法,他必须找到他爸爸。

“等在这儿。”他指着大门旁一个浅浅的石头门洞,对那个男人说。接着他快步穿过院子,从后门溜进了爸爸的诊所。医院里还有一些人在等着看病,看来今晚爸爸很晚才能回家吃饭了。

“爸爸,”大卫从病人们中间挤过,来到爸爸桌前。“我带来了一个生病的小姑娘。”

“她得排队。”爸爸说着,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大卫的衬衫湿漉漉的,沾着泥巴,头发也竖了起来,露出了晒成棕色的额头。他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短短的鼻子上长满了雀斑。平时爸爸不允许他随便出入医院,除非有什么紧急状况。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爸爸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病了,”大卫说,“比这儿所有人病得都重,她爸爸还踢她。”

“好吧,”爸爸说,“把她带进来,我来给她看病。”

大卫大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抱着小女孩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个男人决定尽快摆脱掉手里的累赘。

“她和我没什么瓜葛,”那个男人说着,把小女孩递给医生,“她爸妈去年都得伤寒死了。她倒是没死,活着继续受罪。一个没爹没妈的驼背孩子,在这世上可怎么活啊?没人要她,我老婆给她饭吃,她帮我们干点活儿。今天她拎着一篮葡萄和我们一起去赶集,可路上却发病了。我们拎不动那么多葡萄和番石榴,就让她躺在竹林里歇一会儿。等我们买了一袋粮食回来时,她就病成这样了。我们急着赶回家,得背一大袋粮食,拎两大篮葡萄,还得背一个小娃娃。拿那么多空篮子,实在是没法背她了。再说了,她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不要一个病孩子待在自己家里。”

他伸出手,仿佛要把小女孩儿直接扔到地上。医生轻轻接过小女孩儿,把她放在一张躺椅上。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要她。大卫看不清楚她到底多大年纪,她扭曲的身体非常瘦小,但脸庞看着却非常老气,一脸忧愁。大卫看着她,喉咙不知不觉哽咽了起来,他转身跑出了医院。她现在安全了,爸爸和护士们会照料她。

他跑到小路上,妈妈正好出门来找他了。“你迟到了,大卫,”她说,“我打过铃之后,早就过了一刻钟了。”

“我也没办法,妈妈,”他喘着气说,“出了一件事。我发现了一个驼背的小女孩,她病得很厉害。没人要她,那个男人踢她,所以我把她带到爸爸那里去了。妈妈,要是她病好了,她能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吗?别人都不要她。”

妈妈微笑了:“我会去看望那个小女孩的,我也希望有人能照顾她。现在洗手吃晚饭吧。爸爸快下班了吧?”

“没呢,”大卫说,“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在排队。我和瓦菲发现了一艘神秘的小船,用铁链锁在两块石头中间。你说会不会是走私犯的船?”

“我觉得是一艘渔船。”妈妈说着,给琼系上小围兜,“过来坐好,大卫,不用等爸爸了。好的,琼,我在听着呢,先把嘴里的汤喝完再说话。”

琼嘟嘟囔囔个不停,讲着一个长长的故事,诉说一只猫在院子里一只垃圾桶后面生了一窝小猫。垃圾桶后面这种不卫生的地方,孩子们可不愿意光顾,可现在,那儿已经成了孩子们最关心的地方。

大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琼的牙牙乱语,闷头吃着晚饭,他感到不开心,很孤独。默里走了,要见他还得再过一整年。一整年,感觉就和永远一样久。那个小女孩静静躺在躺椅上,没有人愿意要她。更糟的是,他偷了葡萄,这件事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也许他以后还会偷窃,因为瓦菲喜欢偷东西,要是大卫不偷,瓦菲就会骂他是个胆小鬼,还会在别的男孩面前嘲笑他的胆小。他突然推开盘子,“我吃饱了,”他说,“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他话音刚落,爸爸走了进来。

“好吧,”爸爸说,“默里出发还顺利吧?他这会儿已经飞过法国了吧。”

爸爸妈妈继续谈论默里,琼继续嘟嘟噜噜地说那只垃圾桶后面的猫,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大卫站起身,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他有点儿伤感,但爸爸妈妈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默里走了之后,大家都有点儿失落。

“对了,”妈妈终于开口问道,“大卫告诉我,有一个小女孩病了,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也不确定,”爸爸说,“她被带进了病房,吃完晚饭我会再去看她。她病得很重,很瘦弱,没人照看。我也不知道能帮她多少,就算她病好了,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她只是个给别人帮佣的小可怜。”

瓦菲挺知趣,直到第二天晚上才露面,大卫既感到释然,又有点儿担心。他不太喜欢瓦菲:瓦菲不但偷东西,还撇下大卫一个人逃跑,害得大卫被那个男人逮住。可默里已经走了,要是连瓦菲都不陪他玩,那可就太没趣了。默里的其他朋友都不理大卫;琼只想和布娃娃们玩,只想着跑去看那一窝小猫。大卫用竹竿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棚屋,但一个人玩也没劲儿。总之,傍晚时分,当瓦菲顽皮的小脸从门口探出来时,大卫已经消了气,决定不再追究他丢下自己一个人逃跑的责任。

“我马上就得走。”瓦菲说,其实大卫还没开口请他留下来。“我爸爸叫我去商店买东西,要是我回去晚了,他准会训我一顿。今天清晨我很早就下到海滩上,那艘小船已经不见了。它不是在白天出航的,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从悬崖顶上盯着呢。大卫,它是在黑夜里起航的,没有点灯。”

“你怎么知道?”大卫说,“你难道不睡觉吗?”

“噢,我不时醒过来,向窗外张望一下。”瓦菲又开始吹牛了,“我跟我爸爸说了,他嘱咐我:‘盯着那艘小船。’所以,大卫,我们每天都得去看一眼,明天问问你妈妈,能不能带我们去山上砍几根钓鱼竿。要是我们下到沙滩上,假装在那个湾角钓鱼,就没人知道我们是在监视那艘小船了。”

大卫听得入了迷,这可是真正的探险,他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好感。

“好吧,”他说,“我会问我妈妈的。你明天吃完早饭来我家吧。”

“我会来的。”瓦菲说着,快步走出了大门。大卫坐在小棚屋的入口,眺望着大海,淘气包把脑袋枕在他脚上。往左边望去,湾角的海岸向大海中伸去,天空一片红霞。湾角的天空上挂着一颗明亮的星。只有一颗!过了一会儿,火红的云朵暗淡了下来,天色黑了。天空渐渐黑下去,明星越发闪亮,很快别的星星也亮了起来。要是瓦菲没那么坏就好了!大卫心想。他很想做一个好孩子,可与众不同是那么难——得像上帝的儿女那样,如明灯照亮世界。他站起身,走进屋里。外面已起了露水,烟草树上那一串串长长的白花,只在夜间散发的香气,已经渗进了夜色中。

“过来,大卫,”妈妈说,“该睡觉了。把衣服脱了,别忘了把膝盖洗干净,都变黑了。”

“好吧,”大卫说,“你能给我读读那句经文吗?就是默里背过的,‘像明光照亮’‘弯曲’的世代?我记不住。”

“好的,等你准备上床睡觉时,我们会找到那句经文的。”妈妈说,“琼快脱完衣服了。赶紧爬上床,我待会儿就来。”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妈妈?”

“这是说,”她回答,“你应该正直行善,成为上帝的孩子,像耶稣那样,即使和坏人在一起,别人也不会发现你有什么缺点——依然像一盏明灯,照亮黑暗。”

“可什么是上帝的孩子?”大卫问。

“你是我们的儿子,因为你是我们生的,来分享我们的生命。”妈妈回答,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名的人,耶稣就赐给他们权柄,作上帝的儿女。’成为上帝的儿女,才能分享耶稣光辉灿烂的华美生命,耶稣的生命就是灯盏里面那支放光的蜡烛。这是成为明灯,照亮黑暗的唯一途径。”

妈妈安静地等了一两分钟。大卫把头埋在妈妈的肩膀上,仿佛是要对她诉说某个困扰着他的念头,但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再说他已经非常困了。妈妈和他一起做了晚祷,吻了吻他,帮他塞好被子,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旁边那张空床,浮想联翩起来。在一间陌生的寝室里,默里一定已经上床睡觉了,他一定穿着那件他自己选中的蓝条纹新睡衣。

“妈妈,”大卫突然嘟哝了起来,“明天早上你能带我们去山上砍几根钓鱼竿吗?海滩那里有一艘小船,在黑夜里起航,不点亮任何灯光——妈妈,明天,我也想成为上帝的孩子……”

话还没说完,大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