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河说: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早年,思凡与你共同语言很多,后来你们间的冲突却接连不断。你们离婚后呢,思凡又能帮助你了。譬如去年她经过充分调查,写的那些一元社会二元形态导致的弊端,对城市农民工所遭受诸多不公甚至是凌辱的控拆,对政府的镜鉴作用已有现实性了。农民工的问题,是我们下一步亟待解决的重点问题。这个问题关乎着长治久安的大局。因此我说思凡跟你算是一对欢喜冤家。我决没劝你吃回头草的意思,我是说你今后如果把思凡当个朋友,会有百利而无一害,因为她目前发表的意见,对你这个一方政府的主要官员来讲,已经可以采纳,而且能运用于实际操作中。
张保国说:“是这样的。我和思凡经常见面,见不了面也常通电话。”
王长河话峰一转:“电视台这个小丫头跟思凡不一样。你要是准备娶这种女人为妻,我投赞成票。可是,你要是图个新鲜,我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想。你不比我,你有年龄优势,今后的路很长,不要在这些问题上一不小心栽跟头。这个小丁可是平阳的知名人物。”
张保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王长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忙说:“请王市长放心,我没有克林顿、肯尼迪那样的爱好。小丁是个好女孩,我若动心,肯定是想把她娶回家的。我过了三年单身生活,市长你没听到我有过生活作风上的劣迹吧?”
王长河说:“要是有,我会这么对你说话?人大代表选市长与选副市长,标准大不一样。你好好想想吧。”
说着话,就到了王长河家。晚饭果真很简单,手擀面就四个小菜,三个人吃得都很香。
王长河妻子给三个人每人泡了一杯只去火不提神的苦丁茶,听几个人谈的不是工作,便问道:“保国,听说广东的非典型性肺炎已经传到了好几个国家,广州的情况怎么样?”
张保国感到奇怪:“嫂子,你问这干什么?”
王长河妻子说:“小敏她们公司也要参加广交会。美国的媒体近来报道广东非典型性肺炎的情况报道得很多。上午小敏说世界卫生组织前些天破天荒发出了全球旅游警告,警告不要到越南和加拿大的多伦多等地旅游,说那里出现了很厉害的流行病。小敏公司领导让她问问国内的真实情况,然后决定参不参加广交会。美国的媒体开始猜测越南、加拿大等地的病,就是咱们广东春节后流行过的非典型性肺炎。我也很替小敏担心,这广州要是真有这么厉害……”
王长河粗暴地打断她:“胡扯!你这个老太婆可不要乱说!海外媒体报道中国,有没有三分真实?我们的非典型性肺炎早就治住了,国外这种怪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告诉小敏,让她告诉她们领导,就说来中国做什么都很安全。”
妻子小心辩解道:“无风不起浪……”
王长河恼了,把茶杯朝茶几上一顿:“你怎么总是不长进呢!美国正在打伊拉克,你知不知道?”
妻了嗫嗫嚅嚅道:“知道。可打伊拉克与这怪病有什么关系?我这个当妈的,就不该关心关心女儿的健康?”
万富林忙说:“嫂子,你尽管放心。你看保国在广州呆了六天,整天东跑西颠,不是好好的吗?”
王长河妻子问:“这么说又是他们在造谣?”
“百分之百的造谣!”王长河站起来踱着步说,“美国如今打的是一场什么战争?非正义战争、非法战争!他们一脚踢开联合国,打着反恐的名义,准备霸占伊拉克石油的控制权。中国的态度很明确:反战。这时候他们把什么别的国家出现的怪病,往中国身上赖,是想转移国际舆论视线。战争还没开打,人家就开始造舆论了。保国,如今有了因特网,有了手机短信息,谣言有了这两个翅膀,传播速度不能低估。统计局传来了好消息,今年第一季度,平阳的GDP增长率能突破百分之十三,全国的增长率很可能突破两位数,这不是风景这边独好又是什么?恩诚同志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市委的工作由我主持,我不能让这大好形势毁于一旦。不能,决不能。富林,你通知在家的常委到小会议室开个会。伊拉克战争爆发了,我们班子里要统一思想,统一认识。”
万富林问:“什么时间?”
王长河说:“马上。另外,让报社的朱社长和电视台的傅台长也来列席。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的主流媒体不能出现杂音。十届人大开过了,我们的政府顺利地换了届,GDP增长率预计能达到两位数,别人嫉妒很正常。任凭风浪急,稳坐钓鱼台,关键是我们自己不能乱了。富林,你打电话吧。”
3
五年前,六十八岁的张春山院士辞去了身上所兼的一切职务:全国人大代表、H省人大常委、平阳医科大学校长,统统都不干了。四年前,中科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增选,张春山提出要把两个院士的学术职位也辞掉。这件事当时在学术界轰动一时,因为在中国,院士实际上是个宠衔,是终身制。如果不是平阳医科大学病毒学的学科带头人一直成长不起来,张春山连博士生也不带了。张春山连平阳医大的名誉校长都不肯担任,仅保留一个博导的学术职务,目的只有一个:保住平阳医大的病毒学博士点。
七十三岁的张春山院士身体的各个主要器官都很健康,他每天晚上跑三千米,每个周末游三千米,速度与六十岁时不相上下。他想从学术前沿激流勇退,原因有两个:一是为有才华的年轻人让路,二是他认为自己有生之年已无力研制出十分有效的、能很快用于临床治疗的艾滋病良药。既然短期内寻找不到根治艾滋病的药物,那么只能在预防方面下些功夫。五年来,张春山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预防艾滋病的研究工作上了。有人预测,由于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日趋多元;由于中国吸毒者的剧增,到2010年,中国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的数量将达到一千万。张春山认为如果控制和预防不力,这个数字可能还有些保守。张春山对自己寿命的期待是八十岁,如果能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中国的艾滋病传播能因为他而得到有效控制,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可惜,五年来,这项工作收效甚微。造成这个结果,原因复杂。据权威部门抽样调查,目前,全国从事娱乐行业的人数已经近三千万,其中有八百万女性不同程度地从事以肉体换取金钱的工作。几年来,虽然也不时出现关于征收“小姐税”的争论,可官方对卖淫嫖娼的态度多少有点暧昧,打也打,抓也抓,关也关,罚也罚,但就是无法遏制住从事卖淫工作人数大幅增长的势头。两年前,张春山通过多方努力,在平氏县蔡胡镇、上邑县卢湾镇这两个平阳市最著名的色情业繁荣区,进行了安全套普及试点工作。此事却导致这两个县、两个镇的五个支持者丢了官。艾滋病的性传播途径主要有同性恋和卖淫嫖娼两种,预防工作就这样在卖淫嫖娼这条路上全程缺席了。吸毒传播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自从出现市平安戒毒所工作人员与卖淫团伙勾结,将十一名有些姿色的戒毒女卖出,让她们卖淫的事情后,平阳市因吸毒染上艾滋病的确诊人数,较前年增长了百分之一百八十七。
收获当然也有。在张春山不遗余力的游说下,去年十二月,H省“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挂牌成立了。由于H省是全国八个首批成立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省市,这算是给H省争了光,加上张春山出任了这个“中心”的名誉主任,因此,郭怀东省长在机构改革的大形势下,在财政不很宽裕的情况下,大笔一挥,批给了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三十个事业编制,并答应每年至少拨给一百万元经费。这个新成立的副厅级单位,如今只有卫生厅挤出来的六间办公室,需要的人才调不来,不需要的闲人却已经占了一半的编制。控制中心的主任,由卫生厅排位最后的副厅长兼任,副主任胡剑峰是张春山的女婿。张春山这个名誉主任,是这个中心实际上的主任。若不是女婿胡剑峰从省传染病医院副院长的位置上前来助阵,张春山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女儿张卫红快人快语,对张春山说:“爸爸,剑峰从医院到你这个中心,每年光奖金就要损失两万块。剑峰离开了一线医院,手术刀难得一用,这辈子不用再做院士的梦了。爸,你越来越像我的前嫂子王思凡了,想的都是杞人忧天的大事情。爸,我把丑话说前头,以后,如果是别人当了这个控制中心的主任,你就把你的女婿给坑了。剑峰是真想帮你呀,爸爸。”张春山无言以对。没有人才没有钱,这个控制中心的前途实在堪忧。
然而,张春山并不绝望。他坚信CDC这个在西方现代社会结构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机构,总有一天会在中国显示出同等重要的价值。在西方,一个州一个省的CDC领导者,社会地位和学术地位,决不会逊色于一个名医。这句话张春山没说出口,他知道这句话在女儿听来不过是一块画在纸上的饼。
长期养成的职业敏感,使得春节前在广东流行的非典型性肺炎在张春山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早年,张春山的主攻方向就是呼吸道疾病,由于刨根问底的天性,三十五岁那年,他把主攻方向变成了病毒学。从医学角度总体来看,二十世纪是各种病毒轮番肆虐的世纪,除埃博拉病毒、炭疽病毒外,近三十年出现的新病毒就有二十几种。改变主攻方向,是张春山一辈子引以为豪壮的重大人生选择,稍稍遗憾的是,因为条件所限,他穷半辈子心力,也没有拿出让全世界都能受用的尖端成果,这也是他执意不愿再做两院院士的原因。
广州市民抢购物品和食品的消息传出后,张春山曾给北京、广州两地的老朋友打电话,问过有关非典型性肺炎的情况,得到的信息十分杂乱,有的说是一种陈年旧病,有的说是一种全新的病毒所致。后来,媒体上说这种病已经得到控制,他也就不再过问了。自己早已离开一线,确实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了。张春山极有自知之明。
五天前,一个在美国搞病毒研究的学生来电话问广东非典型性肺炎的情况,张春山才知道一种已被国际卫生组织命名为SARS的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症的新型传染病,已经蔓延到世界上十五个国家;世界对SARS的关注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对伊拉克命运的关注。SARS病人的临床表现,很像曾在广东流行一时的非典型性肺炎,世界上很多国家都疑心这种SARS疾病的源头在中国。这个学生希望老师能为他提供一些真实的情况,因为现在美国已很难知道中国这件事情的真相。学生认为张春山作为中国病毒学的学术权威之一,应该是知道一些真相的。张春山先是无言以对,继而感到汗颜了。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SARS的首发病例真在中国,它既然可以传播到美国和加拿大,它肯定就能传到H省,传到平阳市。想想有着十分完备的CDC系统的欧美各国都已经如此惊慌,张春山坐不住了,他决定不再上窜下跳为控制中心找钱找房子了,先集中精力弄清SARS是怎么回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