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御文华殿讲毕,问建文果出亡否?张居正曰:“国史不载。但故老相传,披缁云游,题诗于田州,有‘流落江湖四十秋’之句。”上太息,命录诗进。居正曰:“此亡国之事,不足观也。”请录《皇陵碑》及高皇《御制集》以上,见创业之艰,圣谟之盛。明日,辅臣进《皇陵碑》。上览毕,谓居正曰:“朕览碑,读之数过,不觉感伤欲泣。”居正曰:“祖宗当日艰难,盖以天心为心,故能创制显庸。皇上以圣祖之心为心,乃能永保洪业。”因述圣祖微时事及即位勤俭。上怆然曰:“朕敢不黾勉法祖,然尚赖先生辅导也。”
秋九月辛巳,刑部请录囚,慈圣太后欲停之。上问张居正,对曰:“春生秋杀,天道之常。皇帝即位以来,停刑者再矣。稂莠不除,反害嘉禾,凶恶不去,反害良民。”上为请,太后从之。
十二月壬子,张居正率大臣上御屏。屏绘天下疆域及职官姓名,用浮帖以便更换。上命设于文华殿后,时加省览。闰十二月丁亥,上御书“弼予一人,永保天命”,赐张居正。明
日,居正侍,进谏曰:“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至唐、宋贤主,皆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以一艺。汉成帝知音律,能吹箫度曲;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皆能文,善书画,无救于乱亡。则君德之大,岂沾沾一艺哉!”他日,上日讲毕,问居正:“元夕烟火鳌山,祖制乎?”曰:“非也。成化间,以奉母后,时多谏阻。今新政宜裁。”上曰:“然。”居正曰:“明年虽礻覃,继此当大婚,又皇弟潞王出阁,诸公主厘降,所费甚烦,宜预节省。”上曰:“朕极知民穷。”居正请减元日赐赉,上大然之。上又尝语辅臣曰:“昨日禁中花盛开,侍母后赏宴甚欢。”盖指慈宁也。居正奏曰:“仁圣太后处多时寂寞,惟皇上念之。”起还宫,白慈圣,即自驾往迎仁圣过大内,赏花传觞,欢宴而罢。
三年夏五月,大学士张居正上言:“近郡县入学大滥,宜敕学臣量加裁省。并敕吏部,凡所在督学臣,非方正勿遣。”辽东告警,上深以为忧。张居正对曰:“暑月非北骑狂逞之时,
必无虑。”既而蓟辽总兵戚继光报称:“诸部解散无警。”居正因上疏论边事曰:“昨辽东抚臣张学颜报称:‘寇众二十余万谋犯辽东,前锋已抵大宁。’皇上面谕臣,臣已面奏,料其无事。今据总兵戚继光报称:‘寇久解散。’臣又使人于宣府密侦西人青把都动静,则把都在巢驻牧,未尝东行。辽东所报,皆属虚声。臣等因此,反切忧虑。夫兵家之要,必知彼已,审虚实,而后可以待敌取胜。今无端听一讹言,仓皇失措,则是彼己虚实茫然不知,其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者何异。敌情狡诈,万一彼常以虚声恐我,使我惊惶疲于奔命,久之懈弛不备,然后卒然而至,措手不及。是在彼反得先声后实,多方以误之之策。而在我顾犯不知彼己,百战百败之道。他日边臣失事,必由于此。故臣等不以寇之不来为喜,而深以边臣不知敌情为虑也。兵部以居中调度为职,犹贵审察机宜,沈谋果断,乃能折冲樽俎,坐而制胜。今一闻奏报,便尔张皇,事已之后,又寂无语。徒使君父焦劳于上,以忧四方。岂仅以题覆公牍,谓已毕本兵之事耶!乞传谕兵部,诘以寇情虚实之由,使之知警。并请赈各边饥卒。”俱从之。
八月,张居正请增阁臣,许之。即日进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入东阁。故事,入阁者,止曰“同某人办事”。至是,上手注:“随元辅入阁办事。”四维恂恂若属吏矣。
十一月,张居正上《郊祀图考》,为书三册。首叙分合沿革之由,次具坛陈设,次列仪注乐章。大意遵高皇定制,岁一合祀,奉二祖并配。上褒答之。
四年春正月,御史刘台劾大学士张居正专擅威福,如逐大学士高拱,私赠成国公朱希忠王爵,引用张四维、张瀚为党,斥逐言官余懋学、傅应桢,罔上行私,横黩无厌。居正怒甚。见上辞政,曰:“臣之所处者,危地也。言者以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行,正威福也。将巽顺以悦下耶?则负国。竭公以事上耶?无以逃端擅之讥。”伏地不肯起。上下御座,手掖之曰:“先生起,朕当责台以谢先生。”诏下台狱,杖之百,远戍之。时议藉藉,居正不自安,复具疏为解,免杖,夺职为民。然心终恨之,后竟置之死。
三月戊戌,上御文华殿,言及唐玄宗于勤政楼宴安禄山。上曰:“楼名勤政,而佚乐何也?”张四维曰:“玄宗开元之治有三代风,至天宝荒佚,乃致播迁。”居正曰:“无论往代,我世宗皇帝初年,西苑建无逸殿,省耕劝农。末年崇尚玄修,不复临幸,治平之业亦寝。故《大宝箴》云:‘民怀其始,未保其终。’”上嘉纳之。
五月辛酉,上视朝,张居正等请览奏章时,阅圣祖所亲批疏稿为法。上曰:“然。”居正因简内阁所藏圣祖手谕六十三道、御制四十四道、圣旨并帖共七十道上之。
秋七月丁酉,张居正上言:“致治之道,莫要于安民。安民之法,莫重于守令。守土牧民者,削下奉上以希声誉,奔走趋承以求荐,举征发期会以完簿书,苟且草率以逭罪责,其实心爱民者,未尝概见。明春外计考察,举错乃向背所系,惟以安静宜民为最。虚文矫饰,虽浮誉素隆,当列下考。”居正又请行考成法,有司以征解为殿最。于是奉行者,督责小民,不胜朴楚,相率为怨言,然赋以时起。居正上言:“近者仰赖皇上爱人节用,京、通储粟,足支八年,太仓银库,所积尚少。宜将明年漕粮量折十三,足国裕民,一举兼得。”上从之。时府库充溢,太仆寺亦积金四百余万。
冬十月丙子,进张居正左柱国太傅,仍加伯爵。敕曰:“先生亲受先朝顾命,辅朕冲年。今四海升平,实赖匡弼。精忠大勋,言不能殚。惟我祖宗列圣,佑尔子孙,与国咸休。钦哉!”居正固辞伯爵,许之。
山东抚按劾昌邑知县孙鸣凤贪贿。上怒甚,欲遣逮。张居正曰:“贪人固当尽治,但故事俱下台讯。”上曰:“然。鸣凤之婪,乃出进士乎?”居正曰:“此人惟恃进士,故尔恣肆。若乙科明经,尚有畏忌。今后用人,但问功能,不可拘资格。”上深然之。
十二月,上御文华殿,举袍示辅臣曰:“此何色也?”居正以为青。上曰:“紫也,久而色渝。”居正曰:“紫易渝。昔皇祖不尚服,御衣敝甚始易,享国长久,未必不由此。愿皇上以皇祖为法,节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得其暖者;轻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时左右亦言民穷,至鬻妻子应上供。上深然之。
五年春正月庚午,上御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言:“殿之东堂,祀伏羲以下数圣君,皇上所当法也。法古圣,惟在省览章奏。日阅一二,讲明国事,则他年躬揽万几无难矣。”上嘉纳之。
五月戊申,谕修慈庆、慈宁南宫。张居正言:“两宫于万历二年落成,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非所急也。请辍工。”从之。
岭西罗旁平。罗旁据山海间,惊江急峡,岩壑险绝,诸瑶窟穴其中,前代不入版籍。国初,甫一定之。世宗朝,诸瑶转相寇掠,不可扑灭。督抚殷正茂既讨平惠、潮寇,上疏言罗旁当诛。廷议不能决。居正毅然言当诛,举兵部尚书凌云翼,请赐玺书,属之讨贼。云翼濒行,居正谓之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即今两广诸瑶,虽所在都有,然乘间窃发,要当审所缓急耳。”云翼既至,部诸路兵号三十万,八道并进。克木衣山,破诸峒五百六十有四,俘斩四万二千有奇,拓地数百里,置郡县。捷闻,赐赉有差。
先是,四方多草窃,有司秘不以闻。张居正特严其禁。匿盗者,虽循吏必黜。得盗即报决。有司凛凛,盗亦衰止。闰八月丁亥,上视朝。张居正因言:“近因阴雨,朝讲暂辍。恐
中外不知,谓皇上勤学渐不如初。愿日慎一日,非有他事及风雨不得辍。”上深然之。九月,上谕停刑,盖慈圣太后以大婚期近也。居正上言:“春生
秋杀,天道所以运行;雨露霜雪,万物因之发育。明王奉若天道,刑赏予夺,皆奉天意以行事。若弃有德而不用,释有罪而不诛,则刑赏失中,惨舒异用矣。且臣近详阅所开诸犯,皆逆天悖理,其所戕害,含冤蓄愤。圣主明王不为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气郁而不散,或上蒸为妖氛之变,下或致凶荒疫疠之疾,则其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请俟明年吉典告成,然后概免一年。”从之。
己卯,张居正父丧讣至,上以手谕宣慰,视粥止哭,络绎道路,又与三宫赙赠甚厚,然亦无意留之。所善同年李幼孜等倡夺情之说,于是居正惑之,乃外乞守制,示意冯保,使勉留焉。冬十月,居正再上疏乞终制,不允。乃请在官守制,不造朝,许之。居正既父丧夺情,吉服视事。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因星变陈言。刑部员外艾穆、主事沈思孝合疏言“居正忘亲贪位”,居正大怒。时大宗伯马自强曲为营解,居正跪而以一手捻须曰:“公饶我,公饶我!”掌院学士王锡爵径造丧次,为之解。居正曰:“圣怒不可测。”锡爵曰:“即圣怒,亦为公。”语未讫,居正屈膝于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锡爵大惊,趋出。十月二十二日,中行等四人同时受杖。中行、用贤即日驱出国门,人不敢候视。许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讲,镌玉杯一,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蔺生气。追追琢琢永成器。”以赠中行。镌犀杯一,曰:“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以赠用贤。穆、思孝复加镣锁,且禁狱。越三日,始佥解发戍,为更惨毒。时邹元标观政刑部,愤甚,视四人杖毕而疏上。越三日,受杖,谪戍贵州都匀卫。
罢吏部尚书张瀚。先是,瀚为南京工部尚书,廷推吏部,瀚名第三。以居正言,上越次用之。居正以为德,希瀚报。夺情议起,遂邀中旨,属瀚留居正。居正亦自牍,风之使留已。瀚若不喻其意者,谓:“政府奔丧,当以殊典之,宗伯事也,何关吏部?”居正乃令所善客说瀚。瀚不听,又不欲显居其名,乃偕三尚书密晤居正,动以微言。居正大不悦,于是有诏切责瀚,谓瀚奉谕不复,无人臣礼。是时,廷臣争惴栗,各倡保留之议。瀚拊膺太息曰:“三纲沦矣!”居正益怒,嗾台省劾之,以为耄,勒令致仕。
丙午,上戒谕群臣曰:“奸臣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乃借纲常之说,肆为诬论。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兹已薄处,如或党奸怀邪,必罪不宥。”时言夺情者得罪,都人士皆愤怒。作谤书悬长安门,谓居正且反。上闻之,故宣谕于朝,谤议稍息。己而召居正于平台,慰谕甚至,即日入直。初,居正丧次,凡阁中事,令吏赍奏就拟处分。手诏称元辅,称太师,称先生,皆尽古师臣之礼。
十一月癸丑朔,以星变考察群臣。始张居正自矫饰,虽或任情,而英敏善断,中外群誉之,居正亦自负不世出。迨刘台论居正得罪,志意渐恣。至是,益知天下不见与,思威权劫之矣。
令天下度田。国初,天下土田八百五十万顷。至后渐减,岁久滋伪。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张居正请料田,凡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皆就疆理无有隐。其挠法者,下诏切责之。
六年春正月,将举大婚,首辅张居正充纳采问名副使。给事中李涞疏言:“居正有服制,不宜与执事,乞改命。”上不允。以圣母谕谕居正,遂从吉。
三月甲寅,张居正乞归治葬,许之。辞朝,上召见于平台,劳谕之曰:“朕不能舍先生,恐重伤先生怀,是以忍而允所请。虽然,国事至重,朕将焉依!”居正奏言:“皇上大婚之后,宜撙节爱养,留心万几。”因伏地而哭。上亦为之哽咽堕泪,曰:“先生虽行,国事尚宜留心。”乃赐银印,曰“帝赉忠良”,令得密封言事。进辞两宫,各赐赆金,慰谕有加。
庚辰,辽东再奏大捷,上归功张居正,使使驰谕,俾定爵赏以闻。召趣还朝,居正以母老,俟秋上道。命锦衣归驰趣之。六月乙未,张居正还朝,上召见于文华西室。问沿途所见,稼
穑何如?民生何如?边事何如?居正对甚悉。上大悦,赐休沐十日。十二月,命纂《宗藩要例书》,颁示诸王。先是,世宗朝公族繁盛,国用困竭,以故颇知损抑。至是,居正等念诸藩裁削,非天子
亲亲意,乃略举事例未当者十一条,请敕礼官集议,著为令。诸藩于是感激亲上,而厚薄亲疏有体矣。七年二月,上患疹,慈圣太后命僧于戒坛设法度众。张居正上
言:“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后为福哉!”事遂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