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理属于情感(4)

一九九八年夏天,为纪念自己遭遇空难一周年,我开始写一首关于圣洁、关于情爱、关于信仰的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当我趴在写字台上忘情地写作时,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正在头顶上倾泻。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在写作长诗之前,我就应该去送儿子到老家县政府设在武汉的办事处,搭乘长途客车回老家度暑假。长诗写就后,暴雨还在下着。我将那沓诗稿从头到尾大声朗读了一遍,叫上儿子,出门在街边拦住一辆都快成为船的出租车。我们在六渡桥附近的一条街上下了出租车,顶着雨,低头一蹿,竟先进了紧挨办事处的一家私人药店。因为身上沾着雨水的缘故,我将拎着的包随手放在药店的柜台上。雨太大,当天的生意一直没有开张,药店老板的心情不好,他吼着不许我在他的柜台上放东西。我用城市的方言说,马上就会将东西拿开。我的不太流利的城市方言让老板一下子红了眼,他扑过来,抓起我的包,扔进门外的雨水里。在我愣着不知发生了什么时,老板继续吼叫着,用标准的城市方言,讥笑我还没在这个城市里玩熟。我默默地走进雨中,从水里捞起自己的包。回望年久失修的办事处,就像看见了自己的根柢。

药店老板的轻蔑不是没有理由!我的确没将这座城市玩熟!

那句话泄露的是城市最深的心机。城市在这一方面是不愿意拥有我的。

城市的这种秘密,就像瞎子三福怀里揣着的那张电车车票。

是城市就不在乎乡村。这场雨,它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淹没了半个中国。城市四周,方圆几千平方公里的乡村一时间全成了泽国。一位在北京做记者的朋友赶来采访时,在出租车上问司机,如此岌岌可危的孤城,万一守不住了怎么办?司机平静地说,这么大的城市,国家是不会让它被水淹的,真有万一时,肯定会丢农村这个卒来保武汉这个车。我的朋友后来说起那位司机的心安理得时,愤慨地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我劝他息怒,并问,有谁会在这种时候牺牲城市保护乡村呢?朋友顿时喑然无语。

我们都记得一九六〇年前后的大饥荒,在远离城市的乡村,种粮食的农民饿死了很多,种棉花的农民冻死了很多。然而,城市不仅完好无损,它还反过来用积攒起来的粮票和布票,救济出产粮食与棉花的乡村。

我不得不悲壮地认识到,在城市面前,乡村永远是一种宿命。

我经常得去取信件和开会的单位,正在解放公园路与建设大道交叉处。路口上一直有个电话亭。那个电话亭是我与尚在城市之外的儿子说话的地方。那天中午,阳光很灿烂。树阴下摆棋摊的人生意好得出奇。我挂断打给儿子的电话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心里正空虚,一个中年男人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面前,亲切地叫我一声:老弟!中年男人是安徽寿县人,说是到武汉寻找失踪的妻子和孩子,来了一个星期,带的钱都花光了,希望我能帮一把,给些钱让他吃一顿午饭。他还没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又遇上了一种新的骗人把戏。不过我还是将他的话全部听完。在故事的最后,中年男人添上一句与故事无关的话。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肯帮我的人。我嘴里没有做声,内心却颇为惊讶。我默默地从钱包里找出一张五元纸币递过去。他接过纸币后,像是怕自己的把戏被拆穿,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便匆匆往马路那边走去。待站到有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阻隔着的地方,他才回头用一种不舍的目光望着我。

这个城市里的乞讨者从来都是低三下四的,像他这样敢于将自己可能的施舍者叫老弟,并不完全是乞讨者的勇气与艺术。

我明白,在自己身上还有与城市格格不入的东西。这类东西不会因自己在城市里生存地位的高置、生活质量的良好而发生变化。就算是有一天,肉体化入泥土,它也依然存在。这东西不完全是情感,然而在日常人生中,我们只有用情感来形容它。

抛开情感,地理的常识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与乡村毫无关系的城市。可常识不是真理。在美国西部的戈壁上就有一座与乡村彻底断绝了联系的城市拉斯维加斯。那举世无双的灿烂夜空,除了用奇迹来形容,任何词语都不合适。拉斯维加斯是用人的欲望堆砌起来的:爱赌、贪色、奢侈、浮华,所以它能超越地理常识。天下又有哪座城市能摆脱这些超地理的东西?

拉斯维加斯只是体现了城市的一种极致。每一个来到城市的人都说自己是来寻梦的。梦是拉斯维加斯们在夜空里万般绚丽的幻影。人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堂皇地交付给梦,日常生活里的那些抱怨与指责,就没有了发言的权力。城市在收留许多梦的同时,也接纳了藏在后面的欲望。多数时候,人是无法拒绝荣华的。无论在怎样的生活里,荣华的基础都是建立在物质的优越之中的,荣华体现着物质生活的质量。人所拒绝的荣华,只是那些东西已经享受够了。没有深刻体验过荣华的人,是不可能拒绝荣华的,特别是那些号称清贫的人。坦率地说,我不仅需要一定数量的荣华,甚至还要求荣华必须具有质量,否则我就不会答应那个美丽女孩要看我的窗口的要求。甚至也就不会来到城市。荣华不用达到贪婪的地步就能改造一个人。就连我都开始不能适应乡下老家的起居生活,每一次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住上几天就开始数着日子,到离开时,心情已经有些仓皇了。

在民间流传过这样的故事:从前人本是不死的,死的是蛇,人像蛇那样蜕皮。人在蜕皮时痛苦不堪,就想与那轻轻松松就死去的蛇作生存方式上的交换。主管天恩的那位,在人答复肯定不会后悔以后,安排了这项交换。不蜕皮的人很快就发现死亡已经临头,便毫不犹豫地后悔起来。所以说,人的本质是贪婪的,凡是没有得到的东西,人都想得到。为了能够得到,人会选择新的抛弃旧的。当新的东西到手后,人又会怀念旧的东西。从前,人是如此。今后,人仍将如此。

有人这样形容过自己:他是一个在路上徘徊的儿童,手里拿着一分钱,却忘了母亲要自己买什么,怎么想都记不起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要买的东西最多就值一分钱。城市是乡村为着自己的需要而建设的。最终得到满足的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不过,乡村里的人看见了自己的愿望近在咫尺,心里也有别样的满足。在所有对宇宙黑洞的解释中,最生动的一段文字是这样说的:你去过舞会吗?你看到过年轻的男孩穿着黑色晚礼服而女孩穿着白衣裳,他们手挽着手在四周环绕着,然后灯光变暗的情景吗?你只能看见这些女孩。所以女孩是正常的恒星,而男孩是黑洞。你看不到这些男孩,更看不到黑洞。但是女孩的环绕使你坚信,有种力量维持她在轨道上运转。这些文字用来形容城市与乡村也是合适的。城市毫无疑问,是被男人宠爱着的女人。人在城市里生活,难得到乡村去寻觅那纯粹的体会。如果城市的舞蹈越来越奔放,如果城市的笑容越来越妩媚,那就是说,乡村正在它的身边。没有乡村,独舞的城市就会成为倚门卖笑的那一类女子。

城市是欲望在地理上所能达到的顶点,乡村只是人的家园。没有城市,人在想象发展时,会少了大部分动力。没有乡村,人就要失去自身的安全。

与没有乡村经历的人相比,一个拥有过乡村的人,会比他们更加懂得如何去爱护城市。因为城市在城市人的心里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梦想。拥有乡村的人思想正好相反:生活是第二位,梦想才是第一位的。这样的人会说:当我们在某一天听到松涛空前波澜壮阔时,并非是风力增加,而是松树林比从前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