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得身上烦热,提点袖中取出扇来扇,上有小画。济公口占云:一枝风柳一蝉鸣,画出规模宛似生。
莫谓其中绝音响,报君消息甚分明。
题毕,见一后生挑担辣齑粉。济公曰:“怎么卖?”后生曰:“百文钱一筛。”济公要提点作一辣齑主人。
提点曰:“你只顾吃,我还钱。”那后生盛一碗来,济公做两三口吃了,教只顾盛来,一上吃了半筛。
提点曰:“此物只宜少吃。”济公道:“好吃。”又吃了半筛。
提点还了那后生钱。二人径往前去,却好撞见沈万法。济公遂别了提点,同沈万法出清波门回寺。
济公吩咐沈万法:“我不吃晚粥了。”入房眠至初更,肚内碌碌响起来,便叫沈万法快搀我东厕上去。
沈万法急忙起来,搀至房门外。济公忍不住,却有一火工打铺在那里睡,被济公撒了一头一脸。火工叫起来。
济公曰:“阿哥休要骂。我急了,没奈何。”火工只得自去洗了。
济公一夜泻到天明,饭食不进。长老得知,自来探望。济公曰:“长老,我年六十岁,不好也。”
教沈万法扶到安乐堂去。渐渐病重,万法只是哭。济公曰:“你休得哭。我实亏你,无物可报,你将纸来,我写个疏头,你去王太尉处讨了度牒。”
沈万法曰:“谢天地,得师父病好,却取度牒与我未迟。”济公曰:“我已要休矣,你取纸笔来。”
沈万法去取纸笔。众僧曰:“沈万法,汝师父平日不曾有衣钵在寺。
今既不好,恐有衣钵在外,死后难讨,亦须写留一执照。”沈万法曰:“我师父素不曾有衣钵,怎生问人讨。”
监寺曰:“汝师父日常往来者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财主,便要三万贯亦有,何为无衣钵。”
沈万法曰:“也是。”取二张纸入安乐堂。济公教取纸笔过来,写下一张求度牒的疏。
沈万法又放一张纸在前。济公曰:“再要我写甚么?”万法曰:“众僧说师父有衣钵在外,师父归天之后,胡乱把两件与弟子作忆念。”济公曰:“我写与你。”
遂写云:来时无一物,去时无一物。
若要我衣钵,两个光卵子。
长老曰:“沈万法,你师父平日只贪杯酒,实无衣钵。将疏头去王太尉府中取度牒,便是你出家之本。”
沈万法复到安东堂。济公曰:“如何你又来?”沈万法曰:“恐师父要汤水吃。”
济公曰:“你去万松岭报知各太尉,就讨度牒来。”沈万法星飞去了,少顷乃回。
济公病势转加。是时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也。济公叫起无名发来,众僧只道有火,长老都到。
济公曰:“我今日归去也,可叫一剃头的来,与我剃头。就烦长老与沈万法取一法名,亦就今
日剃度。”长老乃令剃了济公、万法头。济公曰:“我心今已放下。”
当时朝官太尉相识朋友尽至。济公令沈万法烧汤洗浴,取件洁净衣服穿了,却无僧鞋,长老自取一双与济公换了。
济公坐禅椅上,令取文房四宝来,写下一绝《辞世颂》云: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边天碧。
济公写毕,下目垂看,圆寂去了。沈万法大哭一声。众官僧道俱来焚香。
至三日,正欲入龛,时有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特来相送。
会斋罢,全大同长老与济公入龛,焚了香曰大众听着:
才过清和昼便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慈王。
恭维圆寂书记觉灵,原系东浙高门,却来钱塘挂锡。参透远老葛藤,吞尽赵州荆棘。
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临行四句偈云: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藉,囊无挑药之金。
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殁后好个消息。
大众道:如何是殁后消息?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倍。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
咦!玲珑八面起清风,天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
第二日,起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选日出丧。届八月十六日百日之期,灵隐寺印铁牛禅师
与济公起龛。禅师立于轿上,迎香云大众听着:
一百光钱挂仗头,前街后巷恣遨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维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世居东浙,祝发西州。逆行顺行,凡圣莫测。
横说竖锐,耸动王侯。天魔为伴侣,佛祖是冤仇。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归舟。天堂收不得,地狱岂能留。
大众道:既不能收又不能留,毕竟何如?咦!信步出门行大道,更嫌何处不风流。
印铁牛长老念罢,众团头做索起龛,扛至法阴寺山门下。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
宁棘庵立于轿上,手持真容道大众听着: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真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遗下神容记玉楼。
恭维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一生只贪浊酒,不顾禅师道友,到处恣意疯狂,赢得面皮粗丑。
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终朝撒手痴癫,万事并无一有。休笑这个规模,真乃僧家之首。
咦!现在曾过天台,认得济颠面否?宁棘庵长老念罢,鼓乐喧天,迎丧入虎跑山门烧化。
宣石桥长老与济公下火,手拿火把道大众听着:
济颠济颠,落脱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是天台山李驸马之裔,是灵隐寺远瞎堂之禅。
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吝,疯狂行遍市廛。迅手写出大道,向人博换酒钱。
皮子队里逆行顺化,散圣门前掘地讨天。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阙。
殁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
咦!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毕,举火烧着,舍利如雨。众僧拾骨,宁棘庵与济公起骨道大众听着: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恣飘逸。如今脱却旧皮囊,无位真人赤骨律。
济书记,得得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
咦!这个雪骨起风云,一笑出门横玉笛。
念罢,沈万法捧了骨头。宁长老道:“贫僧一发与他送骨入塔。”
道大众听着:冷泉参透瞎堂禅,到处逢人夸唧溜。胸藏万卷书,笔扫三千首。放憨在短巷长街,说法向茶前酒后。火烧舍利灵牙,可啻八斛四斗。
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殡在山腰谷口。今朝率堵以成,且要还他窠臼。
咦!没须锁子两头摇,无缝塔中长保守。
宁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了。
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前,只见二行脚僧问曰:“那位是少林长老?”长老曰:“和尚何来?”行脚僧曰:“小僧从六和塔过,遇上刹济书记,有一书,一双僧鞋,令小僧寄与长老。”
长老接过一看,大惊曰:“济公临终时,无僧鞋,老僧取此一双与他穿,今已烧化,如何原物还我。”
且拆书看,书云:愚徒道济,稽首焚香,拜手少林大和尚座右。伏以山遥路远,急难会面。
即辰仲秋,桂子将残,黄花欲放。城中车马人烟杂,湖上清风明月闲。区区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尖眼中走将出来,芥菜子内寻条大路。
折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下竹笠,不要衣包。当行即行,要住便住。
约莫西天十万里,迅步虚空在目前。正行大道,忽遇魔君,托寄咫尺之书,送与故人相看。
照管铁笼马,一脚踢倒泰山。提防碧树猿,双手劈开金锁。大笑万山黄叶落,回头千派碧泉流。
冗中不及一一,数字以代面言。传与南北两山,常教花红柳绿。
又颂云:看不着,错认笊篱是木杓。睡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雁门关,老去分明醉眼看。
忆昔面前挡一箭,到今犹自骨毛寒。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二行脚僧在寺安歇,众官员人等各散。
忽一日,有钱塘县一走差的,来见长老曰:“小人因往天台下文书,遇见上刹济公,小人寄封书在此。”
长老接过拆开看时,内诗二首云:
其一: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脚饼紧系兴无穷,拄杖挑云入乱峰。
欲识老僧行履处,天台南岳旧家风。
少林长老曰:“济公如此来去明白。”走使惊曰:“小人只道是活的,却乃死了。”不在话下。
后五十年来,净慈寺崩损,无人去化木植修葺。忽一日,有范村人送木植来,言说济书记募化来的。
长老大骇,遂令监寺收了。一寺僧人无不感仰。后济公徒弟沈万法,升至本寺监寺,寿年九十三岁而终。
济公累累显应,书不能尽。有诗为证云:
黄金百炼费工夫,下得工夫价自无。
若是昔年留得种,任君千遍去耕锄。
无竞斋赞湖隐:
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开荆棘林,透过金刚圈。眉毛厮结,鼻孔撩天。烧了护身符,落纸如云烟。
有时结茅晏坐荒山巅,有时长安市上酒家眠。气吞九州,囊无一钱。时节到来,奄如蜕蝉。涌出舍利,八万四千。
赞叹不尽,而说偈言。呜呼,此其所以为济颠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