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长桥,只见济公在铺中。火工向前曰:“济公,长老有请。”
济公便起身,入方丈见长老。长老曰:“老僧再三嘱咐,缘何不改前非?”济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师慈悲。
弟子许久不去望相识,偶至万松岭,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陈太尉府里住二三日,故此耽搁了。”
长老曰:“我闻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且说你的本事,我便饶你打。”
济公请纸笔,便作一词,名《临江仙》云: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
惟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容丑陋,心孔未尝迷。
长老大喜曰:“既然朝官与你好,如何做不得盐菜的化主?”济公曰:“做倒做得,争奈不怯气化来请这伙贼秃。
若是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便一日要十个猪也有。”长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坏,若得三千贯钱,便可起造,你化得否?”济公曰:“非是我弟子夸口,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
长老便令侍者请监寺买办酒肴素食,罗列于方丈。长老亲陪济公,吃得大醉。长老曰:“要开疏头。
你醉了,明日写罢。”济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乃令行童取过文房四宝,浓磨了墨。济公提笔,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增辉,法累长转。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轮者,是法力传流。
切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秀气,殿阁轩昂,门楼高大。
近因藏殿倾颓,便觉僧家寥落,是以法轮不动,食轮怎得周全。
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气象,欲得寿山福海庄严,须仗达官长者欢喜,舍金赐钞。
须休心下踌躇,运木担泥,且便眼前成就。轮转无休,檀那永固。
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题写罢,长老大喜。
次早济公到方丈,别了长老出门,径投万松岭来。忽听一声喝道,言太尉朝回。
少顷,毛太尉近面。太尉曰:“这早何处去?”济公曰:“我早,太尉又早。”太尉曰:“我是官身,
朝里去方回。你出家人,正好稳睡。”济公曰:“适有一事,睡不能熟,进府诉禀。”太尉
便令整治早饭,问济公欲说甚话。济公曰:“敝寺有座寿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须三
千贯钱,因此特来。望太尉一力完成。”将出疏簿,递与太尉。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贯,
少些布施使得?”济公曰:“教我再化何人?”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
济公曰:“这个却使不得,三日内便要。”太尉曰:“你正是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便有。
”济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太尉赶出去,将疏簿丢还他。济公拿起又丢入去,一径奔走。
太尉吩咐门公,今后济疯子来,休放进府。
且说济公径自回寺。首座问曰:“化得若干?”济公曰:“后日皆完。”
首座曰:“今日无一文,后日那得完。”济公曰:“不要你忧,我自有道理。”
首座说与长老,长老亦不信。次日,众僧咸对长老,言济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有。
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见一皇院子来,道娘娘有旨宣。太尉急忙到太后宫中。
拜舞罢,太后曰:“毛君实,梓童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罗汉,言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钞三千贯。
再言疏头在汝家,后有名字。”太尉大惊,暗思济公,非凡人也,乃启奏曰:“娘娘,两日前,净慈寺书记道济有疏头留于臣处。”
太后曰:“定库内有三千贯脂粉钱。梓童共你到净慈寺,认此金身罗汉。”
太后懿旨,备办鸾驾,嫔妃彩女随往净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贯钞。
此日济公在房中曰:“此时将及来也。”行出房门,高叫都来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钟。
长老听得,急使侍者问消息。只见门公报道: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行香。
长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满寺五百余僧迎接。只见太后凤辇到来,长老等于山门外接见。
娘娘谓长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时分,梦一金身罗汉,来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今日送钞在此。
梓童要认这尊罗汉。”长老见说,抬着香炉,引五百余僧,团团在佛殿上看经。
此时济公夹在数内,却从面前过。太后指曰:“正是此僧。”
方欲下拜,济公急忙打个筋斗,裤儿不穿,露出前面这件物事,扒起便走。
长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疯症。”太后令毛君实将三千贯交与库师收了。
太后自回。长老众僧送出山门,自回方丈,令寻济公不见。忽一侍者来曰:“济公引领一伙小儿,撑一只船到西湖采莲。长老想道:济公要这藏殿完成,一时遂显灵感。今恐被人识破,故作此态。”
济公将船划地石岩桥登岸,令小儿划船回去。却自望古荡里摸去教场桥,登东厕,只见尿缸内一个虾蟆浸得涨涨的。济公曰:“苦恼亦是轮回,我与你下火。”
作颂云:这个虾蟆,死也倔强,瞑目并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来,离诸丛障。
咦!青草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济公念罢,只见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亏师父,已得超升。”
众皆喝彩。忽一人拖住济公曰:“师父同你前面行一步。”济公回头,认得是徐提点。
问曰:“你要我那里去?”徐提点曰:“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闻清溪道士徐公,说上人清德,累欲一见,每托小
子相邀。今日有缘,且去饮三杯。”二人行过古荡,径望永兴寺来。此时长老正在山门下乘凉。
济公向前施礼。长老曰:“师兄何来?”徐提点曰:“此位便是济长老。”长老大喜,请入方丈,宾主坐定。
茶罢,问徐提点何处相遇。徐提点述虾蟆下火之事。长老叹羡不已,令整酒馔。济公任意饮了一夜。
次日又请徐提点陪侍。长老要造安乐桥,济公开疏云: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桥,西溪市北,安乐山桥,塌损年深,往来不便。
欲建连云之势,全凭驾石之功,赀金浩大,独力难成。辄持短疏,遍叩大檀。诚哉劝资,慨然乐助。
叠石横空,杜预建时从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题后迄今无。不惭风漱石,还爱月盈河。
水流碧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桥梁万代,福禄无穷。
写罢,二人迤逦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连日只在这几处盘桓,不觉过了四个月。
时值初冬天气,济公觉到身冷,思量走出来长久,须回寺去。
于是别了长老并徐提点,便向石人岭来时,见上天竺忏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
济公认得,一把扯住,问曰:“汝等何来?”忏首曰:“你不知,我寺讲主,九月二十夜,被贼偷得一空。
闻知西溪街上郑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问课回来。”济公曰:“我实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
二人落了石人岭,径至宁棘庵。讲主正在方丈中烦闷。济公向前施礼。
讲主曰:“久不相会,何故来看我?”济公曰:“我今日偶遇忏首说,特来望你。”
讲主曰:“老僧挣了一世,今一夜皆空。
”济公曰:“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
讲主曰:“我积攒来,要修葺僧房,起造钟楼。今被偷去,与外人说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烦闷。”
济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闷。”随口题八句云: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描龙尽向谁。
讲主大笑曰:“妙哉!双关二意。我心中多闷,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闲讲一两月。”
济公曰:“只怕无酒吃。”讲主曰:“别物没有,惟酒你吃不了。”
济公曰:“既有酒,莫说一两月,便是一两年也在此。”众人大笑。自此济公又在天竺过了两月。
看看腊近,讲主留过年。济公曰:“这却使不得,须回寺过年。”乃别了讲主,向净慈寺来。
山门口撞见监寺曰:“济公一向在何处?”济公曰:“我在老婆房里。”监寺曰:“你是疯子,我不理你。”
济公径入方丈,见长老施礼。长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载,是何道理?”济公曰:“偶然闲走,望长老慈悲。”
长老曰:“我却不怪,反被众人笑。”济公曰:“今后再不敢如此。”自此济公只是坐禅念经。
时值三月天气,济公对长老说:“我从归寺,并不曾出门。今欲出去望望相识,特禀长老。”
长老曰:“你去只可一两日便回。”济公曰:“谨领。”乃离方丈,径投万松岭来,至毛太尉府,令门公通报。
太尉忙出迎接入坐。茶罢,太尉曰:“自从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载余矣。”
济公曰:“向日深亏相公完成这桩胜事。近思饮酒,特来相探。”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园子掘得些笋,将一半进朝,一半在此,令煮与你尝新。”
济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极美。佛语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
和尚要吃,直待织壁。我亏太尉得尝新,长老在寺梦也梦不见,我且盛几块持归奉长老。”
太尉道:此是残剩的,不好将去。”另取一盘来,用荷叶包固。济公提荷叶包,作谢遂行。
一路向净慈寺来,山门下首座曰:“手里包的,莫非狗肉?”济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们梦也梦不见。”众曰:“却是甚么??济公把包儿塞将过来,曰:“你们且闻一闻。”径入方丈。长老曰:“你今如何便回?”济公曰:“我一径到毛太尉府中去,却好尝新笋,便讨得一包与长老尝新。”长老曰:“难得。”济公令侍者取一盘来,将荷叶包解开,倾在盘内,托在长老面前。长老吃了三二块,侍者各分了些,众僧皆来讨笋吃。长老曰:“有数吃些,都分了。”
济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漏将笋来,你们只顾白口要吃。”长老曰:“你说甚禅机?”济公曰:“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
长老曰:“绝妙,绝妙!”众僧曰:“你化些来与我们尝新也好。”济公曰:“众僧有将新笋为题,作得一诗,我便化两担来。”
长老便吟一绝云: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公曰:“今日不许,明日也无,后日还你两担。”长老曰:“这新笋初生,如何论担?”济公曰:“休要管。”
次日,济公径投万松岭毛太尉府里来。太尉迎到厅上坐定。济公曰:“昨日蒙赐笋,长老吃了,众僧都讨。
我一时说了口,今日故来化两担缘。”太尉曰:“若过十余日出得广时便有,如今初放标,如何论担。”
济公曰:“太尉只问园子自有。”太尉叫园子问时,答道:“昨夜笋都钻出来。”太尉大喜曰:“要化笋也要疏头。”
济公请纸笔,一挥而就。疏云:锦屏破土,便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他人风月。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带露担来。
盐油锅内,炙就黄金,汤水釜中,煮成白玉。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趁嫩正好结缘,到老难得进口。味属山僧暂尔,福归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养他一夜,明早掘去,还多得些。”济公曰:“正好正好。”
太尉当晚留济公在府歇了。次早同济公步入竹园中,只见掘起约有五担,发五个当值人挑送。
济公谢了太尉,投净慈寺来。众僧在山门下,遥见济公领五担笋来,急报长老。济公曰:“笋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钞,还脚钱。”长老曰:“老僧自有。”
令侍者取钞五百文,送五个送笋人去讫。长老令人煮笋与众僧吃。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猛思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去送得丧;闻得印铁牛做长老,要去望他。
离寺过六条桥,徐步至灵隐寺前。见侍者,曰:“烦希通报。”侍者入方丈曰:“净慈寺济书记来访。”长老曰:“疯子不要睬他,你回去报不在。”侍者回报济公。
济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里,望小西堂亦不在,问行童借笔,去冷泉亭下作诗一律云: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今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无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使留名在世间。
写罢,付行童,又于西堂粉壁题云: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济公题毕,回寺去讫。
却说灵隐寺行童将诗白知长老,长老怒曰:“临安府赵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净慈寺门外两旁松树,破他风水。”
德辉长老一日共济公在方丈中,忽见侍者报曰:“山门外赵太守带百余人,要砍两旁松木。”
长老曰:“如何是好?”济公曰:“长老休慌,待我去见他。”
长老曰:“这官十分厉害,汝去见他,须用小心。”济公曰:“我师宽心。”言讫,出山门。太守在外叫和尚。
济公向前施礼。太守曰:“你便是甚么济颠。今来见我怎么?”济公曰:“闻知相公要伐敝寺松木,小僧有诗呈上。”
太守曰:“久闻你善赋诗,今日且看你的诗做得如何。”
诗曰: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上时巢。
太守见诗,默然有惭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动手。遂谓济公曰:“此寺山环翡翠,屋隐烟霞,汝可再作一诗。”
济公又呈诗云:
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山门云满篮。
琴挂壁间鸣素志,拂悬窗左罢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叹赏不已,曰:“下官亦续一律。”
太守诗云: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芝三秀诗檀瑞,宝树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缚律,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清天水在瓶。
济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诚抛砖引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