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寺曰:“我看你新来只打一下,你倒要去告诉师父。”道济曰:“阿哥,是我不是。”
监寺含笑而去。渐渐天明,道济起来,头上摸着疙瘩,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夜,头上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块子无处安顿了。”
只得又熬两月。道济暗思:“未出家时,大块肉,大碗酒,任我意吃。
如今只是粥菜,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够,身渐黄瘦,如何受得过。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
于是急跳下禅床,走至云堂门首。二监寺曰:“适间已去小解,今何又去?”道济曰:“牢里罪人,也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监寺道:“放你去便来。”
道济出得云堂门,径入方丈。先是伽蓝已告知长老,言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我师可点化他,休得放去。只见道济已到面前问讯。
长老曰:“道济,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告我师,弟子出家不得,正欲还俗。”
长老曰:“快休出此言。我前日曾与你说,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
道济曰:“都是弟子不是,望我师慈悲,看弟子苦恼面,饶了。”长老曰:“有甚苦恼?熬守二年,管职事。”
道济曰:“弟子守不过,寺中酒肉不曾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上坐不稳,跌下来,又被监寺大竹篦打,遍身黄瘦,如何熬得过。”
长老道:“我吩咐监寺不打你便了。”道济曰:“便打几下无妨,只是无东西吃,熬不过。弟子有两句佛语。”
长老曰:“说与我听。”道济曰:“一块两块,佛也不怪,一星两星,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
长老道:“你凑得虽好,不要差了念头。”正说间,只见斋堂敲云板。
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就令道济同吃。
道济见长老变无受用,碗内只有些粗麸筋,余外是黄酸齑菜,道济遂念四句云: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曰:“善哉善哉,汝却晓得。”道济曰:“晓便晓得,只是熬不过。”
长老乃吟四句:
月白风清凉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云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曰:“弟子自礼长老为师之后,并不曾开发,如何得成正果。”长老曰:“汝忒性急。
既如此可近前来。”道济向前被长老扯住,只一掌道:“此人必悟。”只见道济爬将起来,看看长老胸前,只一头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径奔走了。长老高叫有贼,一时众僧云集,问曰:“偷去甚物?”长老曰:“禅门大宝。”众僧问:“是谁偷了?”长老曰:“道济。”众僧曰:“不妨,某等即便拿来。”长老曰:“且休,老僧明日自问他。”
众皆散讫。惟道济一径直入云堂内,口言妙妙,爬上禅床,看看上首坐的和尚,只一头撞去道:
“妙妙。”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闲耍何妨。”须臾,又将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头,道:“妙妙,好耍好耍。”众僧曰:“道济疯了。”道济曰:“我痴则痴,自家知。”是夜,道济在禅床上戏了一夜,监寺亦不能禁约。次早,长老方丈独坐,寻思道济虽如此,未知他参得透否,且问他几句佛语,便知端的。遂令侍者往云堂内擂鼓敲钟会众。
长老升法座,念了一遍净土咒,众僧焚香。长老曰:“众僧听着: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思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么?”道济此时在浴堂洗浴,听得了,连忙系了浴裙,穿上直掇,直奔入云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
长老曰:“既然晓得,何不在大众之前发露。”道济就法座前打一筋斗,正露出当中物事。
众僧俺口而笑。长老曰:“真乃吾家之种。”遂下法座,众僧都散。
长老入方丈中,只见监寺等职事僧,皆侍于前。长老曰:“汝等何事?”监寺曰:“告我师,适间道济已犯禅门正法,该责二十下,特取我师法旨。”长老曰:“单子在何处?”首座呈上单子。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子后面批十字云:“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颠者乃真字也。”
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曰:“长老何亦护短如此!”自后众僧都叫他做济颠。
每日发疯恼得满寺僧也无奈何,难过活。或告长老,长老只是护短,济颠越疯起来,常去呼猿洞引猿猴翻筋斗,引小儿们上酒店唱山歌。有时众僧在殿看经接施主,他却托着一盘肉,手敲引磬儿,搅在众内,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众僧告长老。长老曰:“他是疯子,汝等休得与他一般见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中坐,只见颠济手拿着一顶伞儿灯,引着七八个小儿,口内唱山歌曲儿,舞将入来。长老曰:“道济,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忍气。”济颠曰:“我师不可信这干贼秃,做一路,只顾难为我。今日是正月半元宵,因此闲戏。”长老曰:“今日既是正月半,令侍者擂鼓撞钟。”须臾众僧俱到法堂焚香。长老升座,念净土文曰,大众听着:闲处莫入头,静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比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卖柴炭,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无边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下法座大众都散。看看过了一年,又是正月半,有临安府知府来望长老,教请人来方丈相见了。长老道:“相
公无事,同往冷泉亭上盘桓。”知府道好。侍者随到冷泉亭去。这灵隐寺有个金丝猿,时常侍奉长老。长老叫他做猿行,当时也立在面前。两个下了两盘棋,侍者报道:“诸山各刹
长老都到,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齐来。”长老道:“如何今日大众齐到?”侍者道:“我师只因去年正月半升法座,道相呼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语录批了,告报诸山大刹今日都来相送。”长老道:“我又不死哩。罢了,既是众人都来了,岂可教他空回。”
提起袖来,把棋子都拂在地下,念道:
一局残棋犹未了,又被波岩请涅。
长老起身,便去出恭,洗浴,换了干净衣服,作文自赞道:
“大众听着,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风光似轮转。
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大众如何是,山僧自决断。
咦!白云吹散大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道:“贫僧有些衣体,千万留与道济,我只要道济下火。”
又对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说:“列位官长,看道济如看贫僧。”说罢,坐化而去。
却说冷泉亭猿行听得,走到方丈中,绕着长老走三遭,立地而化。众僧大惊,合龛子盛了。
看看五七日到举殡,济颠不回。却待要起龛子,只见那济公一双脚,穿着蒲鞋,一双手提着草鞋,口内唱着山歌,望冷泉亭来。
侍者道:“你好放得落,你师父圆寂了,今日举殡,师父吩咐专望你来下火。”济公听得大笑。
众僧却请金牛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
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着:
诸佛灵山建法筵,上人特特去攀禅。
料应定入龙华会,故使丹青仔细传。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方袍圆领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
无嗔怒,有慈祥,神心耿耿只如常。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
咦!他年若在灵山会,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乐喧天,簇拥龛子到佛国化局松柏亭下,解扛索。
济公下火,手执火把,道大众听着: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
临行一别,弃袖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
咦!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如雨,隐隐现远瞎堂长老凌空而去。斋毕各散。
济公从长老死后,愈加发疯。首座曰:“你师父衣钵交付与你。”济公曰:“我不要。”
首座曰:“师父严命。”济公曰:“如此,且抬出来看。”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来。济公曰:“与我一一都开了锁,分作四份,把这一份送去炭桥河下沈提点弟兄分用,时常蒙他请吃酒,以后免得白吃他的。又有飞来峰门下住的张公,长桥堍下卖的王公,新宫桥下卖生药的沈公,升阳宫前开酒店的王公,望仙桥开茶店的陈干娘,还有周画工、徐裱褙,一班儿都是我朝夕吃酒吃茶之处。把这一份散与各家用度,下次好扰他。余二份,大众要的各自来抢。
”说罢,众僧打成团扰做块,济公只拣光头上凿栗暴,一时把剩下的二份抢尽了。
先是有例,寺中住持若死过数日,请诸山会汤,议论别请长老住持。
首座曰:“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这道济越疯,搅得禅门不成规矩。今日列位在此,烦劝谏他。”
监寺令侍者去寻济公时,济公在飞来峰牌楼下,引领许多小儿,在溪中摸鹅卵石。
侍者曰:“济公,首座请许多和尚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请你。”济公道:“必然请我吃酒。”
便同侍者入方丈相见了。济公呵呵大笑曰:“你们团团坐在这里,好似子孙堂,只少个大均娘娘。”
首府曰:“你且莫疯,也学做些正事,与师父争口气。”济公曰:“争气争气,你们方才会汤吃酒,便不叫我,我偏是无分子息。我若争气,与你们每日打闹。”
众僧曰:“某等清净禅门,如何用得这等无正事的。”济公曰:“看你这伙秃驴,理甚正事。”
众僧都忿然有不平之色。是日,济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别诸山和尚,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便走离了灵隐寺。
过了六条桥,径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
时有人报知王安世舅舅,合家来接,喜不自胜。济公拜见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见了。
舅舅曰:“闻知你在灵隐寺出家,十分好缘,何不辑理身上,这般模样。”济公曰:“舅舅差矣。
出家人要好做甚么。我只吃几碗好酒,过得终朝便了。”
济公连过十余日,舅舅要做衣服与他发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诸山寺院闲走,作些诗赋。
忽一日,济公对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余,明日还杭州去。”舅氏曰:“你平日说与本寺僧众不睦,不如只在家。”济公曰:“这个使不得。”舅氏舅母苦劝不住,乃任他去。
付与盘缠,济公并不受,曰:“出家人做甚么要银两,安在身边,到担干记。”
当时辞舅氏,离了天台,趁了江船,到浙江亭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去挂褡,又不怯气。
我系灵隐出身,径到那里,看这伙秃驴肯留我否。”乃过慈云岭,径投灵隐寺。到飞来峰,见一藏主,藏主曰:“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
济公曰:“如此却难打伙。”径投寺来到山门下,见一首座曰:“济公,你来了。
如今长老利害,不比你师父。”济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们欺侮我。”首座曰:“我同你入见长老。”
二人到方丈见长老。济公拜了。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远长老的徒弟道济。因还天台年余才回。”
长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济颠?”济公曰:“弟子出游一年,酒肉俱戒了。”
长老曰:“若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公但在云堂坐禅,闲时在殿上念经,两月余再不出山门。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觉身体冷,来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精腿。火工曰:“你师父有许多衣体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一双精腿,好不冷也。”
济公曰:“冷冰冰受冻也无妨,只是多时不吃酒苦恼。”
火工等见说得伤心,便道:“济公,我们有瓶酒在此,请你吃,只怕长老知道。”济公曰:“阿哥,难得你好心。
我躲在灶下吃。”一个便遮了,一个筛酒。济公吃了,便走出厨下来。
原来这酒不吃便没事,但吃便胆大,不顾长老的言语,径出山门前,恰好撞见飞来峰牌门下住的张公。
张公道:“济公,多时不见你。”济公道:’阿公,说不得,自台州来,在寺多时长老拘束得紧,不敢出寺门。
今日偶到厨下,火工请我吃了一瓶酒,觉有滋味,特出来寻个主人。”
张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济公曰:“最好。”跟了张公,径出飞来峰。
张婆在门前见老子领济公来,千欢万喜曰:“和尚多时不见了。”连忙炒两碗豆腐,烫一壶酒来。
二人对坐,儿子筛酒。济公道:“阿公,难得你一家好心。”阿婆道:“和尚,别样便没,只这酒有在此,你只顾吃。”
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觉得醉了。济公起身叫:“聒噪。”阿婆曰:“这等晚了,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来,连我也不知重。”
济公曰:“阿婆说得是,我只在这里,同你儿子歇一夜。”明早,济公见天色已晴,道:“多时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
在张公家吃了早饭,一径来岳坟,正撞两人对头踏过。济公立住看时乃是王太尉。
济公叫:“太尉,认得李修元么?”太尉慌忙下轿,叙了寒温,问其出家之事。济公将前事细说。
太尉曰:“我等承令师长老临终之嘱,还不曾看觑得。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
有暇时,千万不顾。”济公道:“多感,多感。”太尉上轿,去讫。济公自入钱塘门,径到炭桥河下沈提点家。
此时提点不在。管店人请济公进店吃茶。坐了一会,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
济公仰视,作一词,名《临江仙》: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瑚,黎花满目泛波澜。水深鳌背冷,方丈老僧寒。
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变作银山,琼楼玉宇水晶盘。王维饶善画,下笔也应难。
济公就店中借宿。寻思:沈提点定在漆器桥小脚儿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径望漆器桥来。到了王行首家,问奶子曰:“沈提点在你家么?”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
济公曰:“如此我等他。”但上楼去,见王行首睡熟。济公轻轻揭开被儿,踏床上拿双小鞋儿,放在阴门上,便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