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
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沉睡。尽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末尽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
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俱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枪刀出鞘,盔甲鲜明。
才至中街,两旁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太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
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名口。宫人四十三名。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
口,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贼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十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烧毁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绝,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
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
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能敢斥言濠反。
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猝造乱,自取灭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
其请京军,特张威耳。”乃顷刻复了十三本,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
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边伯许秦总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为总兵官;太监张永赞划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
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览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东西亲征。
廷臣力谏,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上疏,略云: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控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
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
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羽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
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铺,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
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到淮徐。许泰、张忠、刘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俱尽,瓮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鄱阳湖中,待御驾至,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玩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威武大将军,即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众皆曰:“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三司官苦苦相劝,先
生不得已,令参随负·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先生曰:“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恐彼怒,不纳奈何?”先生曰:“由他便了。”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
下官无他长,单只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彰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谤言,说先生与宁王交通,赠遣门人冀无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
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己罪。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
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江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护,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
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众,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
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赖弹压,不可听其休致知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忠、泰等又密奏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以张天威。武宗皇帝复许之。
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领北军二万,填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
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旁,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旁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
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刺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吾非争一主也,恐一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由耳。”
泰、彬等托言搜捕余党,扳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
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场,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预令市人移居乡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赢守家。
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
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
百姓遇边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
今冬节在迩,凡丧家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
分明是: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刘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
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
军士设的于一百二十步外,三人雁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在右,各逞精神施射。
北军与南军分列两边,抬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每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
单只许泰一箭射地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射个空回。
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
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疏了,必要求老先生也射一回赐教。”先生复谦让。
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
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见在射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
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
北军连声喝彩,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俱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咱们北边倒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倒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刘闻之,一夜不睡。
次早,见许泰、张忠曰:“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奈何?”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诬为逆党,取首级论功。北军离了江西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
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逆党已尽,遂随驾渡江,驻跸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赖张永一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加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
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
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诏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君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留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端坐草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