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形成Becoming(2)
- 必然(KK三部曲·展望)
- (美)凯文·凯利
- 4811字
- 2015-12-24 14:12:05
任何大有作为的新发明都会有反对者,而且作为越大,反对声也越大。在互联网诞生的黎明阶段,我们不难找到聪明人对互联网说的糊涂话。1994年晚些时候,《时代周刊》如此解释为什么互联网永远不会成为主流:“它并非为商业设计,也不能优雅地容忍新用户。”瞧瞧!1995年2月,《新闻周刊》[7]在标题里怀疑得更直接:“互联网?呸!”(Internet?Bah!)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天体物理学家、网络专家克里夫·斯托尔[8]。他认为在线购物和网络社区有违常识,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在文章里说:“真相是,在线数据库不会取代报纸。然而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主任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9]却预测说我们会直接从互联网上购买书籍和报纸。啊,说得多好。”当时,对充满“互动图书馆、虚拟社区和电子商务”的数字世界抱有怀疑是主流的看法,斯托尔用两个字给这种看法下了个结论:“胡扯。”
1989年,在我和美国广播公司(ABC)高层参加的一场会议里,就弥漫着这种轻蔑的气氛。当时我向这群坐办公室的人们展示“互联网这个东西”。他们的情况是,ABC的高管意识到了有事情发生。当时的ABC是世界三大电视台之一,相比之下,那时的互联网就像蚊子一样渺小。但是(像我这样)生活在互联网里的人们一直在说,互联网会毁掉他们的生意。然而无论我告诉他们什么,都没办法说服他们互联网不是边缘事物、不仅仅是打字,而且最重要的是,不仅仅是十几岁的小男孩才用的东西。网络上那些分享行为,那些免费的东西似乎太过不可能。ABC的一位高级副总裁,名叫史蒂芬·怀斯怀瑟(Stephen Weiswasser),把对互联网的贬低定了调。他对我说:“互联网会变成90年代的民用电台。”他后来又对媒体复述了一遍这个论调。怀斯怀瑟对于ABC忽视新媒介的观点的总结是:“被动的消费者是不会变成互联网上的‘喷子’[10]的。”
我被请出了门。但我在离开之前,给他们提了一个建议。我说:“听着,我刚好知道abc.com这个地址还没被注册。快去你们的地下室,找到你们最懂技术的计算机极客,让他立刻把abc.com注册下来。别犹豫,这事值得去做。”他们茫然地向我表示了感谢。一周之后,我又检查了一遍,那个域名还是处在未注册状态。
嘲笑电视领域里的这些梦游者不难,但在为沙发马铃薯[11]想象替代方案这件事上,他们不是唯一碰到麻烦的。《连线》杂志也是这样。我是《连线》杂志的创始编辑,而在最近重新审视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连线》杂志(这些杂志都是我编辑过的,我曾经对它们引以为豪)时,我很惊讶地发现,这些杂志兜售的未来,充满了高产值的内容。这些内容包括:5000个永不关闭的电视频道和虚拟现实,以及来自美国国会图书馆的一堆比特。实际上,《连线》杂志对未来的展望,和ABC这样的广播、出版、软件和电影行业所希望的一样。在这种未来里,网络基本上是以电视的方式运作。只需几次点击,你就能从5000个拥有相关内容的频道(而不是电视时代的5个频道)中选择浏览、学习和观看。从所有时段都在播放的体育比赛,到与海水水族相关的内容,你可以从这些频道中任选一个沉浸其中。唯一不确定的是,谁会给互联网填充内容?《连线》杂志的展望是,他们会是一群类似任天堂和雅虎这样的新媒体初创公司,而不是ABC这样臃肿的旧媒体。
问题是,内容的生产代价昂贵,而5000个频道就会耗费5000倍的成本。没有哪个公司会富有到这种地步,也没有哪个行业能够庞大到这种地步,以成功运营这样的一个企业。本应为数字革命牵线搭桥的大型电信公司,为了应付网络投资而出现的不确定而陷于瘫痪。1994年6月,英国电信(British Telecom)的大卫·奎恩(David Quinn)在一场软件发行商大会上承认:“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才能从这里面赚到钱。”向网络填充内容所需的金钱数额巨大,让很多科技评论家陷入惊慌。他们深忧网络空间(cyberspace)会变成网络郊区(cyburbia)——所有东西的从属和运营,都成为私有。
对商业化的恐惧在实际建造了网络之硬核(hardcore)的程序员群体中尤其强烈。这些硬核程序员是代码作者,是Unix [12]的拥护者,也是保持特殊网络运转的无私的IT志愿者。这些脾气暴躁的网络管理员认为他们的工作高贵优雅,是天赋人类的恩赐。他们把互联网视作开放的公共场所,不能被贪婪和商业化侵蚀。虽然现在很难相信,但在1991年之前,在互联网上开商业公司被视作不能接受的运用方式,是被严格禁止的。那时的互联网没有电商,也没有广告。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当时负责管理主干互联网,以下简称NSF)的眼里,投资设立互联网的目的是研究,而非商业。当时的规定禁止将互联网“大范围用于私有事物和个人事物”,虽然这在今天看来天真至极,但在当时却颇得公共机构的欢心。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参与了早期文本在线系统WELL的建造。我们的私有WELL网络接入新兴互联网之路颇为坎坷,部分原因是NSF的“可接受用途”政策对我们形成了障碍。最终,我们没被允许接入互联网,原因是WELL不能证明其用户不会在互联网上经营商业业务——当时的我们就已经对将要“形成”的东西视而不见了。
甚至在《连线》杂志的编辑部,这种反商业化的态度也弥漫开来。1994年,我们在为《连线》杂志的萌芽期网站“HotWired”举行早先的设计会议时,我们的程序员对我们酝酿的创新(最早期的点击横幅广告)非常失望,认为它破坏掉了这片新领域中前所未有的社交潜力。他们觉得网络很难建立在尿布广告的基础上,并且已经被人下令用榜单和广告破坏掉网络。但在互联网这个新兴的并行文明中,禁止金钱流通是疯狂之举。网络空间里存在金钱是必然的。
但和我们所有人都错失掉的大事相比,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错觉而已。
早在1945年,计算机先锋万尼瓦尔·布什[13]为网络的核心理念——超链接页面列出了大纲。但直到1965年,才开始有人尝试把这个概念变成现实。此人名叫泰德·尼尔森(Ted Nelson),是一名自由思想家。他展望了一个尼尔森版本的超链接计划。不过,在将数字比特应用到比较有用的事物上时,尼尔森则鲜有成就。因此他的努力仅被一群与世隔离的追随者所知晓。
1984年,我在一位计算机专家朋友的建议下,接触到了尼尔森,当时距离第一批网站的出现,还有十年的时间。我们在加州索萨利托(Sausalito)一处阴暗的船坞碰面。他当时在附近租下了一间船库,看上去游手好闲: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支挂在绳子上的圆珠笔,口袋里塞满了叠着的笔记,那些满满当当的笔记本里还露出了长长的纸条。他对我谈起他那整理人类全部知识的计划时,热切得让下午4点的酒吧都有些不合时宜。方案就写在那些尺寸被裁成3*5比例的卡片上,而这样的卡片,他还有许多。
尽管尼尔森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但对于他的谈话,我的脑子还是有些赶不上趟。不过,我还是从他那关于超文本的奇特想法里收获到了不少惊喜。尼尔森确信,世界上所有的文档,都应当是其他文档的注脚,而计算机应该让这些文档间的联系变得清晰可见,永不间断。这在当时是一种全新的理念。但那还只是开始!他在检索卡片[14]上草草涂写出了他所说的“文档宇宙”(docuverse)中的好几种复杂概念。这些概念包括如何将著作权转回给创作者,以及当读者在存放文档的网络中挑挑拣拣的时候怎样追踪支付。“嵌入”(transclusion)和“互偶”(intertwingularity)这些术语,就是他在描述他设计的嵌入式结构会带来怎样的庞大犹如乌托邦似的好处时说出来的。而这种结构,将会把世界从愚昧中拯救出来!
我相信他。虽然尼尔森行事古怪,但我很清楚,一个充满了超链接的世界是未来某天将会实现的必然。在网络中生活了30年后,现在回想起来,我对网络之起源感到最吃惊的,是在万尼瓦尔·布什的预见、尼尔森的文档宇宙,尤其是我自己抱有的期望里,我们错失掉了多少东西。我们都错失了一件大事。关于超文本和人类知识相关的变革,只是网络变革的边缘。这场变革的核心,是一种全新的参与方式。这种参与方式已经发展成了一种建立在分享基础上的新兴文化。通过超链接所实现的“分享”方式,又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思想。这种思想一部分来自人类,一部分来自机器,前所未有,举世罕见。网络已经释放出了新的变化。
不仅是过去,我们没能想象出网络会变成什么样子,直到今天,我们仍然看不清网络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把网络绽放出的奇迹当作理所当然。诞生20年后,网络已经广袤到难以测探。包括那些根据要求临时创建的页面在内,网页的总数量已经超过60万亿。平均到每个在世的人身上,就是接近一万个页面。而这些网页,全都是在过去不到8000天里创造出来的。
这种从一点一毫积攒出来的奇迹,会让我们对已取得的成就感到麻木。今天,通过任何一个互联网的窗口,我们都能得到各种各样的音乐和视频、全面透彻的百科全书,还能查看天气预报,帮助那些需要我们的广告,观看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卫星照片,跟踪全球最前沿的资讯。此外还有:纳税申报表、电视指南、导航路线、实时股票信息、电话号码、能虚拟体验的房地产交易信息、世间万物的照片、体育比赛比分、购买几乎任何东西的电商、重要报纸的存档,等等。而获取他们所耗费的时间,几乎为零。
这种视角如上帝般不可思议。仅需几下点击,你对世界上某一点的观察,就可以从地图转换成卫星照片,继而再转换成3D图像。想回顾过去?网上就有。你还可以聆听所有发微博、写博客的人每天的抱怨和说辞。我怀疑,天使观察人类的视角是否能够比这更好。
我们为什么不对这种满足感到惊讶呢?古代的国王们可能会为了获得这些能力发动战争。而从前,只有小孩子还会梦想着这样一扇充满魔力的窗户会成真。我曾经回顾过专家们对未来的期待,而我能肯定的是,没有任何人把这种物质全面丰富、按需取用而且完全免费的时代考虑进他们对未来20年的计划当中。在当时,任何蠢到把上述一切鼓吹成是不久后的未来的人,都会面临这样一套论据:全世界所有公司的投资加起来,所得到的钱也不够供养这样一个聚宝盆。网络今日取得的成就,在当时看来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我们对过去30年有所了解的话,这种不可能就显得更加合理了。
泰德·尼尔森那关于超文本嵌入的复杂草图中,并没有想象到会有一个虚拟的跳蚤市场出现。尼尔森设想中的Xanadu超文本系统,规模就好像那些自家经营的小咖啡馆一样,不用Xanadu,你就写不了超文本文档。但恰恰相反,网络蓬勃发展出了eBay、Craigslist [15]、阿里巴巴这样的全球跳蚤市场,每年经手的交易量,就有数十亿美元。而这些跳蚤市场运作的地方,恰恰就在你的卧室里。令人惊讶的是,大部分工作是用户完成的:他们拍摄图片,分类信息,更新内容,宣传他们自己的产品,甚至管理他们的也是他们自己。虽然网站会联系当局逮捕恶意滋事的用户,但保证公平的主要方法,则是一个由用户产生评价的系统。30亿条反馈评论,就能创造出奇迹。
我们都没能看到,这个在线的美丽新世界,是怎样被用户制造出来的。脸谱网、YouTube、Instagram和推特所提供的全部内容,无一来自它们的员工,而是来自它们的受众。亚马逊的崛起令人咋舌,原因不是它变成了“万货商店”(这点不难想象),而是因为亚马逊的顾客(其中就包括你和我)争先写下的评论。这些评论使得用户在网站商品的长尾中选购变得可行。今天大部分重要软件的制作者,都不会去做问询台的工作。那些热情的顾客会在公司的产品支持论坛页面上向其他顾客提供建议和帮助,向新用户提供高质量客服服务。通过普通用户组成的巨大杠杆,谷歌公司得以将每月900亿次搜索所带来的流量和连接模式转变为新经济中有组织的智能。同样,没有任何人在对未来20年的预见中,看到这种自下而上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