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學術三法語(1)

說經日知錄

顧炎武

其在政教則不能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而所司者籩豆之事。其在學術則不能知類通達。以幾大學之道。而所習者佔畢之文。樂師辨乎聲詩。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廟之禮。故後尸。商祝辨乎喪禮。故後主人。小人則無咎也。有大人之事以小人之事。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故君子為之則吝也。

好古敏求。多見而識。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進乎是者。六爻之義至賾也。而曰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三百之詩至汎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三千三百之儀至多也。而曰禮與其奢也甯儉。十世之事至遠也。而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雖百世可知。百王之制至殊也。而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此所謂予一以貫之者也。其教門人也。必先叩其兩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顏子則聞一以知十。而子貢切磋之言。子夏禮後之問。則皆善其可與言詩。豈非天下之理殊塗而同歸。大人之學舉本以該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觀其會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語德性而遺問學。均失聖人之指矣。

損不善而從善者。莫尚乎剛。莫貴乎速。初九曰[己](已)事遄往。六四曰使遄有喜。四之所以能遄者。賴初之剛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子路有聞。未之能行。惟恐有聞。其遄也至矣。文王之勤日昃。大禹之惜寸陰。皆是道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為政者玩歲而愒日。則治不成。為學者日邁而月征。則身將老矣。召公之戒成王曰。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疾之為言。遄之謂也。

羽翰之音。雖登于天。而非實際。其如莊周齊物之言。騶衍怪迂之辨。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者乎。以視車服傳於弟子。弦歌遍於魯中。若鶴鳴而子和者。孰誕孰信。夫人而識之矣。西晉之亡。蕭梁之亂。豈非談空空覈元元者有以致之哉。翰音登于天。中孚之反也。

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戁不竦。苟非大受之人。驟而當天下之重任。鮮不恐懼而失其守者。此公孫丑所以有動心之問也。升陑伐夏。創未有之事而不疑。可謂天錫之勇矣。何以能之。其上帝臨女。無貳爾心之謂乎。學湯之勇者宜何如震驚百里不喪七鬯近之矣。

莠言穢言也。若鄭享趙孟。而伯有賦鶉奔之詩。衛侯在郲。而臧孫譏糞土之言是也。君子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庫言庫。在朝言朝。狎侮之態不及於小人。謔浪之辭不加於妃妾。自世尚通方。人安媟慢。宋玉登牆之見。于滅燭之歡。遂乃告之君王。傳之文字。忘其穢論。敘為美談。以至執女手之言。發自臨喪之際。齧妃脣之詠。宣於侍宴之餘。於是搖頭而舞八風。連臂而歌萬歲。去人倫。無君子。而國命隨之矣。

君子不親貨賄。束帛戔戔。實諸筐篚。非惟盡飾之道。亦所以遠財而養恥也。萬歷以後。士大夫交際。多用白金。乃猶封諸書冊之間。進自閽人之手。今則親呈坐上。徑出懷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話無非此物。衣冠而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若乃拾遺金而對管寍。倚被囊而酬溫嶠。曾無媿色。了不關情。固其宜也。然則先王制為筐篚之文者。豈非禁於未然之前。而示人以遠財之義者乎。以此坊民。民猶輕禮而重貨。

君子以嚮晦入宴息。日之夕矣而不來。則其婦思之矣。朝出而晚歸。則其母望之矣。夜居于外。則其友弔之矣。於文日夕為退。是以樽罍無卜夜之賓。衢路有宵行之禁。故曰見星而行者。唯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乎。至於酒德衰而酣身長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氣乖而晦明之節亂矣。

寡君有不腆之酒。請吾子之與寡君須臾焉。使某也以請。古者樂不踰辰。燕不移漏。故稱須臾。言不敢久也。記曰飲酒之節。朝不廢朝。莫不廢夕。而書酒誥之篇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是豈待初筵之規三爵之制而後不得醉哉。

善惡報應之說。聖人嘗言之矣。大禹言惠迪吉從逆凶惟景響。湯言天道福善禍淫。伊尹言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言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災祥在德。孔子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豈真有上帝司其禍福。如道家所謂天神。察其善惡。釋氏所謂地獄果報者哉。善與不善。一氣之相感。如水之流濕。火之就燥。不期然而然。無不感也。無不應也。此孟子所謂志壹則動氣。而詩所云天之牖民。如壎如箎。如璋如圭。如取如攜者也。其有不齊。則如夏之寒。冬之燠。得於一日之偶逢。而非四時之正氣也。故曰誠者天之道也。若曰有鬼神司之。屑屑焉如人間官長之為。則報應之至近者反推而遠之矣。

國亂無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見理。於是不得不愬之於神。而詛盟之事起矣。蘇公遇暴公之譖。則出此三物。以詛爾斯。屈原遭子蘭之讒。則告五帝以折中。命咎繇而聽直。至于里巷之人。亦莫不然。而鬼神之往來於人間者。亦或著其靈爽。於是賞罰之柄乃移之冥漠之中。而蚩蚩之氓其畏王鈇常不如其畏鬼責矣。乃君子猶有所取焉以輔王政之窮。今日所傳地獄之說。感應之書是也。惟明明棐常。鰥寡無。則王政行於上。而人自不復有求於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所謂絕地天通者。如此而[己](已)矣。

立言日知錄

顧炎武

文之不可絕於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勦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於己。無益於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

張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與達。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達而在上位者之責也。救民以言。此亦窮而在下位者之責也。

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然則政教風俗。苟非盡善。即許庶人之議矣。故盤庚之誥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國有大疑。卜諸庶民之從逆。子產不毀鄉校。漢文止輦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猶存。魯山令元德秀遣樂工數人。連袂歌于蒍。元宗為之感動。白居易為盩厔尉。作樂府及詩百餘篇。規諷時事。流聞禁中。憲宗召入翰林。亦近於陳列國之風。聽輿人之誦者矣。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時而其效見於數十百年之後者。魏志司馬朗有復井田之議。謂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業。難中奪之。今承大亂之後。民人分散。土業無主。皆為公田。宜及此時復之。當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令戶絕者墟宅桑榆。盡為公田以給授。而口分世業之制。自此而起。迄於隋唐守之。魏書武定之初。私鑄濫惡。齊文襄王議稱錢一文。重五銖者。聽入市用。天下州鎮郡縣之市。各置二稱。懸於市門。若重不五銖。或雖重五銖而雜鉛鑞。並不聽用。當世未之行也。及隋文皇之有天下。更鑄新錢。文曰五銖。重如其文。置樣於關。不如樣者沒官銷毀之。而開通元寶之式。自此而準。至宋時猶倣之。朱子作詩傳。至於秦風黃鳥之篇。極言以人殉葬之害。為出於戎翟之俗。而無明王賢伯以討其罪。於是習以為常。而莫知其為非也。歷代相沿。至明代英宗。始革千古之弊。御極之初。即有感於憲王之奏。而亦朱子詩傳有以發其天聰也。嗚呼仁哉。

唐書李叔明為劍南節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請本道定寺為三等。觀為二等。上寺僧二十一。上觀道士十四。每等降殺以七。皆擇有行者。餘還為民。詔下尚書省議。已而罷之。至武宗會昌五年始用其言。併省天下寺觀。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師恃東南運糧。竭民力以航不測。泰定中虞集言京東數千里。北極遼海。南濱青齊。萑葦之場。海潮日至。淤為沃壤。用浙人之法。築堤捍水為田。得以傳子孫。如軍官之法。如此可以寬東南之運。以紓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歸。事不果行。及順帝至正中。海運不至。從丞相脫脫言。乃立分司農司。於江南召募能種水田。及修築圍堰之人。各一千名為農師。歲乃大稔。至今水田遺利。猶有存者。戚將軍繼光。復修之薊鎮。是皆立議之人所不及見。而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時。固不以望之魯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獨以告顏淵。及漢武帝太初之元。幾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顏淵。告漢武也。孟子之欲用齊也。曰以齊王。猶反手也。若滕則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嘗貶於齊梁。曰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嗚呼天下之事。有其識者不必遭其時。而當其時者或無其識。然則開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雜言日知錄

顧炎武

讀屈子離騷之篇。乃知堯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則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則謂之耿介。反是謂之昌披。夫道若大路然。堯桀之分。必在乎此。

老氏之學。所以異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塵。此所謂似是而非也。卜居漁父二篇。盡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從也。而義有所不當為也。子雲而知此義也。反離騷其可不作矣。尋其大指。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為莽大夫與。

今日人情有三反。曰彌謙彌偽。彌親彌泛。彌奢彌吝。

巧召殺。忮召殺。吝召殺。

江南之士。輕薄奢淫。梁陳諸帝之遺風也。河北之人。狠殺。安史諸凶之餘化也。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今日北方之學者是也。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今日南方之學者是也。

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學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學僊。夫一生仕宦。投老得閒。正宜進德修業。以補從前之闕。而知不能及。流於異端。其與求田問舍之輩。行事雖殊。而孳孳為利之心。則一而已矣。宋史呂大臨傳。富弼致政於家。為佛氏之學。大臨與之書曰。古者三公無職事。惟有德者居之。內則論道於朝。外則主教於鄉。古之大人。當是任者。必將以斯道覺斯民。成[己](已)以成物。豈以位之進退。年之盛衰。而為之變哉。今大道未明。人趨異學。不入於莊則入於釋。疑聖人為未盡善。輕禮義為不足學。人倫不明。萬物。此老成大人惻隱存心之時。以道自任。振起壞俗。若夫移精變氣。務求長年。此山谷避世之士。獨善其身者之所好。豈世之所以望於公者。弼謝之。以達尊大老。而受後生之箴規。良不易得也。

貧者不以貨事人。然未嘗無以自致也。江上之貧女。常先至而埽室布席。陳平侍里中喪。以先往後罷為助。古人之風。吾黨所宜勉矣。

中庸餘論

李光地

元亨利貞。天德也。元之氣為春。其職生。亨之氣為夏。其職長。利之氣為秋。其職收。貞之氣為冬。其職藏。人之生也。得乎元之德以為仁。得乎亨之德以為禮。得乎利貞之德以為義智。及感物而動也。由仁而發則為惻隱。由禮而發則為辭讓。由義而發則為羞惡。由智而發則為是非。故曰人者具天地之德。陰陽之交。五行之秀氣也。仁義禮智者性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性情皆道心也。達乎天德者也。雖然。理乘於氣而行。故道心麗於人心而發。人心者。愛也惡也欲也懼也。愛之發為喜。惡之發為怒。欲之發為樂。懼之發為憂。人心動而吉凶判焉。是故喜者吉之根也。怒者凶之根也。樂者吝之根也。憂者悔之根也。必也愛而仁。斯其喜也。道矣。惡而義。斯其怒也。道矣。欲而禮。斯其樂也。道矣。懼而智。斯其憂也。道矣。必也動乎惻隱。是謂愛而仁矣。動乎羞惡。是謂惡而義矣。動乎辭讓。是謂欲而禮矣。動乎是非。是謂懼而智矣。必也由仁而喜也。道斯有所吉矣。由義而怒也。道斯無所凶矣。由禮而欲也。道斯無所吝矣。由智而憂也。道斯無所悔矣。吉凶悔吝之介。興衰治亂之幾也。是故喜者治之象也。怒者亂之象也。樂者盛之象也。哀者衰之象也。必也喜而仁。斯治可致矣。怒而義。斯亂可止矣。樂而禮。斯盛可保矣。哀而智。斯衰可興矣。禮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樂者先王之所以飾樂也。兵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刑者先王之所以飾哀也。必也禮而行於仁。斯喜可以致治矣。樂而節以禮。斯樂可以保盛矣。師而出於義。斯怒可以沮亂矣。刑而折以智。斯哀可以扶衰矣。是故喜怒哀樂。心之機。學之要也。自此而上。則通於天。君子以之順性命之理焉。自此而下。則關於世。君子以之持氣數之權焉。

喜樂陽也。怒哀陰也。喜極則生樂。怒過則生哀。以類相生者也。哀生喜。樂生怒。反類相生者也。雖然。哀生喜也易致。樂生怒也難持。心滿則愈不足也。氣溢則愈不制也。智昏則愈不思也。是故怒生哀。哀生喜。亂而向治者也。喜生樂。樂生怒。治而入亂者也。善檢身者。不於樂生怒之時。而於喜生樂之際。

木金水火。統之者土也。仁義禮智。統之者信也。愛惡欲懼。統之者思也。喜怒哀樂。統之者和也。是故誠則仁義禮智存矣。思則愛惡欲懼正矣。和則喜怒哀樂平矣。土周流始終而旺於四時之季。四時之季者。相生之界也。故愛欲惡懼相生之界。則當節之以思也。喜樂怒哀相生之界。則當節之以和也。節之者謂遲焉。而勿容遽也。節之以思。則理明而氣定。節之以和。則氣定而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