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屯議
張宸
竊惟大學理財之道。第言生之為之而不言取之。凡以取之之道。已寓於九賦九式之中。自有井區之田。有什一之賦。使外此而言取。則必出於掊克聚歛之所為。此大學之所深戒也。是故有財必始於有土有人。所謂有土有人者。非必開疆廣眾之謂。但使無不耕之田。無不盡之力。而人土乃真有矣。夫使家給人足。而必欲逋上供之賦。受催科之擾。愚未之信也。今天下幅員既廣。生齒日繁。有土有人。莫盛於今日。而司農懷仰屋之嗟。度支有坐困之嘆。議者歸咎於逋賦。夫逋賦誠足病。然總計出入之數。即使賦額全完。入數猶不抵出數。則何可不思所以變計也。愚以為今天下之計。莫大乎開墾荒田。而開墾荒田則必使富人為之。何以言之。 國家亦嘗設官置吏議屯田矣。然民屯。則恒產殷足之人。必不赴令。而其應募者。必貧民浮戶。欲自備牛種則無其力。欲官為之備則無此財。且朝令而夕課效。田未就墾。而考成已迫。於是董其事者。必於鄰近熟田。指為隱占。為漏稅。強取籽粒。以塞期會。由是荒者未熟而熟者先累。國未利而民已困。屯之無效。以此也。言兵屯。則今之滿兵皆禁旅也。勢無久暴原野。胼手胝足之理。而漢兵則汰之又汰。方隅未靖。以之守汛瞭望。尚且不給。而又課之耕屯。無牛種之備。有籽粒之迫。與其勤苦力作。貽後日之追呼。何如坐食縣官。享目前之宴安乎。即使復衛所屯操之設。而現在屯糧。尚煩敲扑。又何力以辦此乎。故議屯于今日。兵與民俱有所不可。而莫善于使富民為之。夫所謂富民者。制田里。供賦稅。給徭役者也。使其舍現在之業。耘不耕之田。誰則為之。且責富戶。則必議僉報。議遷徙。姦徒猾吏。因而作姦求賄。人雖輕去其故鄉。此戀彼割。必致騷然多故。屯未成而害見。又何利之能為。則有說以處此。盛王之制。抑逐未以驅之於農。實畿內以固其本。周制。廛人萍人。皆有賦歛。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閭師。凡無職者出夫布。漢承秦弊。募富民實關中。實塞下。又凡有市籍者。禁不得衣絲乘馬。子孫不得為吏。而唐宋之君。往往較鹽鐵。征榷商賈。以當大半之賦。其制雖非盡善。然抑末作以息農民。猶有近古遺意。其最善者莫如明初開中之制。明永樂時。下鹽商輸粟於邊之令。每納米二斗五升。給鹽一引。小米每引四斗。復令近邊荒閒田地。得自開墾。使為永業。商人憚轉粟之勞。無不自出財力。招致游民。以事耕作。既有田產之利。遂為家室之謀。由是守望相助。墩臺保伍不令而具。田日就熟。年穀屢登。至天順成化間。甘肅甯夏粟石直銀二錢。軍國大裕。其時國家之府庫倉廩。僅以給都中。而其餘盡委之商人。無修邊之費。無遠輸之勞。國富而強。職此故也。
自成化六年。戶部尚書葉淇請更其法。課輸銀於運司。類解戶部。雖鹽銀驟增百萬。而轉粟於邊之令既廢。西北商亦徙家於淮以便鹽。千里沃壤。委於草莽。米石直銀五兩。淇故淮人。意獨為淮商地。且徒見粟石二錢。則以為二斗五升之米。所直五分。不如納銀二錢五分。有四倍之入也。迨其後而米石五兩。則二錢五分之銀。僅易米五升矣。且有轉運之勞。修邊之費。鹽課雖日增。漕米雖日益。既不能呼應於臨時。勢必至鹽漕之並弊。因緣積漸。以至於貧弱而不可振。明之已事。得失不較著哉。且夫國用之不足者。以逋賦也。賦之所以日逋者。以民貧也。民之所以日貧者。以漕耗日重也。明萬歷年間漕規每正耗米百石。加民耗米八石四斗。銀二三兩不等。今則每百石加二三十石矣。外之踢斛淋尖。層層有贈。則不啻三四十石矣。綱司話會有錢。通關小票篩籮會籌有錢。酒飯有錢。約計銀七八錢米一石三四斗。然後可完一石之兌。是官比一石。而民費二石餘也。查會典開載。凡運京交倉米一石。給官耗米七八斗。或五六斗不等。又有輕齎銀。兩造船銀兩。夫腳銀兩。短運腳價行月二糧。而旗丁之侵欠者。又歲數十萬。是官徵米二石有餘。方有一石輸京也。州縣徵收耗米。與正米一概編額催比。一體出兌。而私耗又復加倍。是民間有四石之費。 國家始有一石之用也。方秋成既畢。官民拮据完漕。春二三月間。漕完甫竣。顧其室中。已無所有。繼而徵比條銀。完納自不能前。完納不前。則箠楚日甚。勢不得不蹔救目前之死。買求寬限。齎發差役。胥役知其無策。需索愈甚。雖復嚴懲衙蠹。嚴追侵欠。猶鑽既朽之木。木盡而火不出。亦何益哉。是故漕不減則民不富。民不富則賦必逋。賦必逋則國用必不足。假使民有餘力。可以完納正供。何若而供吏胥之需索。吏胥見民之完納及額。又何釁而事誅求。且民既完矣。無逋額矣。貪官污吏。雖欲挪移侵蝕。又何自而借民欠之名。為影射之地。數者如環無端。而總由於漕事之壞。故救本澄原。先自漕始。然則為省漕之計奈何。曰。莫善於復開中之令。令商人輸納鹽課。易銀而粟。向者鹽課。每引二錢五分。今且增至八九錢矣。則大米二斗五升。不可增至四五斗。小米四斗。不可增至七八斗乎。向者開中於邊。今令納粟於京。京與邊不較近乎。既出於輸粟之途。則必為墾田之計。向者令耕邊遠荒地。今則大江以北。山東河南畿輔近地。在在而有。內地之坦而近。不猶愈於邊北之險而遠乎。由是而商既輸粟。則即以所輸之數量。減東南漕兌之額。即以東南所減之額。代商盡輸其銀。於是而在官則耗米之費。夫船之費。輕賚之費。行月糧之費。短運腳價之費。侵欠之費。盡可易銀而歸之於公。是商輸一石之粟。 國家即有二三金之贏也。若使運粟百萬石。 國家即有二三百萬之羨也。在民則私耗之費。綱司話會之費。通關小票之費。篩籮會筭之費。酒飯之費。盡可歸民。計石米民費四倍。是商輸一石之粟。民間即有三四金之省也。商輸粟百萬石。民間即有三四百萬之餘也。 國家歲益三四百萬。民間歲省三四百萬。而猶謂逋賦不清。國用不足。必無之事也。然而變法之始。則亦有道。行鹽之所。如河東險遠。閩廣奧區。地非產米。運涉為艱。宜令仍舊納銀。若長蘆則近畿之地。於墾田最便。兩淮兩浙產米之地。初年令其買運。繼年便可開荒。無甚苦難也。惟是引課之納。多寡不同。查萬歷年間。會典。有七八錢一引者。有四五錢一引者。亦宜以現課銀數。折而為米。約銀二錢以內。為大米一斗。若小米則一斗五升。商人舟船具備。即使年年買納。二錢之價。腳耗已裕。況開墾之後。取之田間。輸之近畿乎。是輸銀與輸粟。不大懸殊也。漕運以三四金致石粟。今以二金易石粟。損益不逕庭乎。
或曰。商既輸應納之粟。又令墾未熟之田。貲本將何自出。曰。是又不難。如初年應納米一石。止納九斗。留此一斗。以事田工。計辦課萬金之商。歲應餘銀一千兩。十萬金之商。歲應餘銀一萬兩。以千金萬金而召募游民。葺理房舍。疏通水利。以至牛種耕具。其力易辦。如是而行之三四年。或六七年。田之闢者不知其凡幾矣。田既墾足。方收全課。則貲本自裕也。然額什而輸九。漕額不既虧乎。曰。無虧也。商輸百萬之粟。即折百萬之漕。商輸九十萬之粟。即折九十萬之漕。準此度彼。無虧折也。不虧商。不損國。愚故曰。欲省漕富民。莫大乎復開中之制。而開墾荒地。必使富人為之也。抑又有說。民間荒田與熟田。畝甽相接。今富商大賈。令自占種。保無有凌土著而掩其所有乎。曰。是在乎責成地方之官。先令清丈荒熟地畝。明開四址。明立標準。上書某地荒田若干頃畝。造冊送部。召商開種。其不入荒田數中者。一概徵糧。小民懼於商民之奪其田。雖向未升科之熟田。亦應報稅。則隱漏不又清乎。商既開墾。然後三年升半科。五年升全科。十年之後。賦額盡增。在國則既饒鹽課。復益正供。在商則既獲鹽利。復得恒產。不兩利乎。畿輔近地。在在成熟。百萬人之食。可咄嗟而具。根本強壯。大命以立。至便也。
三代食粟。取之王畿五百里之內。堯都冀州。禹貢所載。百里納總。二百里銍。三百里秸。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無不令近者致重者。遠者致輕者。故四方諸侯。僅貢其土物所宜。而不以米粟累之。凡以惜道里費。重勞民也。今商輸近京之粟。而漕事量省。合古宜今。至當也。京師根本之地。富室大家。百無一二。使商人就北耕種。共立家計。無遷徙之擾。而都內以實。居重馭輕。屹然改觀。至盛也。歷代創始。必有大因大革。以成一代之規。今明之所以盛。與明之所以衰。瞭然在目。不返其盛。而惟弊政之是循。何以垂後乎。惟是行之宜斷。任之須人。前代之用鹽用漕。故事宜。今時之孰利孰害。心計宜周。以至水利當興。施行有序。鹽場之積困宜甦。通倉之交納宜肅。酌所餘以補不足。留寬剩以裕張弛。權衡措置。在在宜周。 皇上如與心膂大臣。熟計其可。毅然以為當行。則請縷析言之。
荒田議
儲方慶
宜興之弊。莫荒田若矣。荒田之害。民受之。吏受之。舉宜之民皆受之。民業荒田則稅糧缺。稅糧缺則斃于刑。是民受之也。民力竭矣。敲扑之威。無如之何矣。而考成隨而議其後。是吏受之也。吏以功名為念。而不遑恤其民。民以死生為憂。而不遑恤其鄰里親戚。於是攤派賠償之法。取盈一時。而牽引于一邑。是舉宜之人皆受之也。嗚呼。一荒田耳。民不保其生。吏不保其位。舉宜之人。不保其鄰里親戚。禍莫烈于此矣。可不思救之哉。顧欲詳救害之法。當先明致害之由。荒田之害。始于宜之亂民。而成于宜之姦民。宜邑西有山有湖。南有山。東有湖。盜賊潛伏。至易也。 國家初受命時。竊發之姦。在在皆有。而宜尤甚。故濱湖帶山之地。居民失業。而竄于城市。田之荒者以數萬計。而田一荒于兵。順治七八年間。一歲旱而兩歲潦。又有疾疫流行。其中人民死徙。不暇守田園。而田再荒于歲。明季兼并之勢極矣。貧民不得有寸土。縉紳之家。連田以數萬計。及 國家受天命。豪強皆失勢。而鄉曲姦詐之民。起而乘之。禁其鄉之愚民。不得耕搢紳之田。以窘辱其子孫。而田三荒于人。夫荒于兵荒于歲者。天為之也。無如之何也。荒于人者。人為之也。可以力制之也。可以力制之而卒莫之制者。類皆有摧抑豪強之念。存于中而不察。斯事之不可一概論也。故二十年間豪強之力盡。而長吏亦身受其害而莫能辭。是亦無可如何者也。然則如之何而後可。曰。上寬之以蠲。下勉之以墾而已矣。
蠲之道如何。縣請于府。府請于藩臬。藩臬請于督撫。而以聞于朝。如是而已矣。雖然。如是而已乎。縣請于府。府不之信也。府請于藩臬。藩臬不之信也。藩臬請于督撫。督撫不之信也。督撫以聞于朝。朝廷不之信也。府信矣。藩臬信矣。督撫信矣。朝廷信矣。而按數以考其地。勘地以責其費。吏任之乎。民任之乎。民任之。而業荒之民。其鄰于死亡也近矣。吏任之。而任事之吏。其戒于苛派也嚴矣。民其如吏何哉。吏其如民何哉。吏與民皆有無可如何之勢。以阻其欲為而不得為之機。故有百倍之利。明明在目前。而不敢一出其身以嘗試焉者。為此也。不特此也。今使朝廷下之督撫。督撫下之藩臬。藩臬下之郡縣。以稽其荒而蠲之。而民亦必不應。何則。今之所為荒者未必荒。而其荒者又不能以荒告也。宜之荒田。半為姦民攘利之窟。其寔業荒田者。皆逃亡遷徙。不能自直于長吏之前。今而曰清荒。是破姦民之利也。姦民既懼其敗利。又畏其發姦。每創為利害不根之說。以震恐業荒之民。使之不敢自言其荒。而姦民因得匿于混淆莫辨之中。故夫業荒之民。無力之民也。冒荒之民。有力之民也。一二有力之民。可以愚千百無力之民。而千百無力之民。勢必轉而為有力之民之所用。以愚夫不知其弊之縣官。嗚呼。欲官不受其愚也。不亦難乎。愚以為姦民之所恃在縣官不能履畝而稽耳。破姦民之所恃。然後可以釋愚民之所疑。破姦民之所恃。在于窮極其情而使之無遁形。則數十年之積弊。可以一日除之而無難。故夫蠲荒之道。莫先於核寔。莫急于不憚煩。上官當寬時日之限。以緩責其成功。下吏當竭心計之精。以盡除其夙弊。首報荒。無荒而報者罪之。有荒而不報者亦罪之。次辨荒。荒之偽者宥之。荒之真者免之。次審荒。荒之有業者歸之。荒之無業者誌之。荒之有業而窮困者。亦赦之。次用荒。荒之比于山者。責薪蒸。荒之比于水者。責萑葦。取其供賦而已。不毛之土。不在是焉。既辨其荒。又審其業。又資其用。荒可知矣。知之而以聞于朝。其數少而易從。蠲之易也。知之而以核于野。其民無所容姦。而業荒者無不平之心。蠲之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