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學術一原學(4)

繩荀下

汪縉

論一世之得失。億萬世備焉。有立前觀後者矣。荀子之論秦也。有舉往鏡來者矣。賈子之論秦也。秦以強兼天下。二世而亡。非強之。強而不審于本末之也。古之天下。未有不得之強。失之弱者。強者百治。以喜則懷。以怒則威。以令則行。以禁則止。以守則完。以攻則破。以禮樂則雍。以政刑則肅。弱者百亂。以喜則狎。以怒則離。以令則梗。以禁則匿。以守則削。以攻則疲。以禮樂則飾。以政刑則玩。得失之數可矣。然而強于本者植。強于末者折。強于本者。開無盡之藏。塞無隙之竇。強于末者。盡其藏矣。隙其竇矣。此本末之效也。秦之強。本邪末邪。刑賞農戰。強之具也。道德仁義。強之本也。剛決刻急。強之末也。強之具藏之深則愈完。暴之急則速敗。剛決刻急。所以暴之也。道德仁義。所以藏之也。古者藏刑賞農戰于道德。道德威。藏刑賞農戰于仁義。仁義張。秦孝公商鞅。知有強之具。不知有藏。以強立強。勢已易竭。始皇李斯。更從而暴之。暴之不已而具竭。竭之不已而具敗矣。其卒盡于胡亥趙高也宜也。其始也以強立國。以民力立強。以刑立民力。其繼也以強竭強。以民力竭民力。以刑竭刑。其卒也以強敗強。以民力敗民力。以刑敗刑。強之所由立者刑。并民力于農戰。所由竭者刑。并民力于恣睢。所由敗者刑。并民力于昏虐。立于孝公商鞅。竭于始皇李斯。敗于胡亥趙高。失其本也久矣。此藏之不深之禍也。荀子曰。力術止。義術行。賈子曰。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責其藏之不深耳。曰義術。曰仁義。藏也。所以完之也。此論一代之得失也。謂之億萬世係焉者。億萬世之大計有三。一曰重天下之根本。一曰開天下之壅塞。一曰端天下之風尚。根本重。則天下不搖。根本者言乎民也。重之者。勿傷民財。聚其田廬林園器賄。則有餘財。勿傷民力。寬其心志耳目手足。則有餘力。勿傷民氣。保其父子夫婦兄弟。則有餘氣。天下患不足。不患有餘。有餘者可以處無事。可以支有事。不足者無事則愁苦。有事則畔散。不可以處。不可以支。此天下之大計一矣。壅塞開。則天下不決。壅塞者言乎諂諛之臣也。開之者。勿自多其智以盡匹夫之慮。盡匹夫之慮。國乃利。勿自堅其辟以詔百官之匿。詔百官之匿。謀乃拙。勿惡逆而喜順以來細人之佞。來細人之佞。乃斷萬民之命。君民一體也。一體流通者疾不作。一國流通者病不伏。此天下之大計一矣。風尚端。則天下不疑。風尚者言乎師儒之道也。端之者。勿以勢利消廉恥。廉恥消。民乃囂。勿以新進踰老成。老成輕。下乃爭。勿以小才易大德。大德易。後必失。師儒者。國之準繩規矩也。無準繩。何以不窮于為平為直。無規矩。何以不窮于為方為員。無師儒。何以不窮于為國。此天下之大計一矣。秦獨糜爛其生民。湛溺于諂諛。放棄其師儒。然則天下之根本已絕也。壅塞積。風尚頗。而國亦亡矣。嗚呼。此秦之失大計也。古今得失之林視此矣。上觀百世下觀百世。凡暴主之失其理者千萬端。未有不由于輕民者也。聖主之得其理者亦千萬端。未有不由于重民者也。國之亡古有千萬。未有不由于民心之背上。國之興古亦有千萬。未有不由于民心之嚮上。民心之嚮背乎上。君心之輕重乎民為之也。佞臣之事主。失其理者千萬端。未有不由于阻上下之情。忠臣之事主。得其理者亦千萬端。未有不由于通上下之情。阻上下之情者古有千萬。未有不由于諂曲。通上下之情者古亦有千萬。未有不由于質直。民情之通阻。臣之質直諂曲為之也。歷年而短失其理者千萬端。未有不由于苟一時之利。不顧後世之害。歷年而永得其理者亦千萬端。未有不由于顧後世之害。不苟一時之利。苟一時之利不顧後世之害者古有千萬。未有不由于輕師儒。顧後世之害不苟一時之利者古亦有千萬。未有不由于尊師儒。歷年之多寡。師儒之隆替為之也。古今得失之林具此矣。嗚呼。論一秦而前乎秦後乎秦者之得失昭焉矣。此億萬萬世之計也。

衡王

汪縉

六經同體而異用。文中子因其用而識其體。識其體而達諸用。其述易也。於運行之智。有以知其時。其述書也。於變化之制。有以識其中。其述詩也。於興衰之由。有以得其要。其述禮也。於三才之接。有以達其奧。其述樂也。於九變之治。有以觀其成。其述春秋也。於王道之輕重曲直。有以取其衷。其讀經也。傷遷固而下。述作紛紛。帝皇之道。暗而不明。天人之意。否而不交。制理者參而不一。陳事者亂而無緒。不得已因貳以濟。非敢以仲尼自居也。稽仲尼之心而已矣。其以蒼生為心也。其以中國為訓也。其蘊諸天命者也。其以之建皇極彝倫也。凡以稽仲尼之心。一中而已。是中也。古今。橫四海。而無不在焉者也。順之則吉。悖之則凶者也。文中子曰。命之立也其稱人事乎。故君子畏之。無遠近高下而不應也。無洪纖曲直而不當也。其知者命乎。曰已者非他也。盡性者也。心者非他也。窮理者也。其知心知性者乎。又曰聖人之道。若寒暑進退。物無不從之而不知其由也。其知化者乎。曰不以天下易一民之命。其知王道者乎。命也。性也。心也。化也。王道也。一中而已矣。中也者。古今橫四海。而無弗在焉者也。龍川陳氏聞其風而悅之。修皇帝王霸之學。見聖賢之精微。流行於事物而不息。於是力持三代以下。為經世。非為漢唐也。秦隋之不能一天下者。嗜殺而已。漢唐之能一天下者。不嗜殺而已。此其卒為天心之所眷。民命之所繫也。陳氏於是持之甚力。予其心也。古今。橫四海。而無弗在焉者也。雖然龍川知天理之在人心者萬古不息。不知天理之在人心萬古不息者必以堯舜為至。知天理之在人心萬古不息者流形於事物。不知天理之在人心流行於事物者皆備於我。龍川之學。得文中子之粗者而已。文中之學至精。故有取於兩漢。然無欣羡兩漢之心也。以故經綸於事物。然未嘗滯心於事物也。龍川則已有欣羡漢唐之心矣。則已滯心於事物矣。故曰得其粗。然天理之在人心者萬古不息。此即堯舜之所以為堯舜也。龍川失在欣羨漢唐之心未去耳。去其欣羨漢唐之心。堯舜之至者即天理之在人心者而已。天理之在人心萬古不息者流行於事物。此即其備於我者也。龍川失在滯心於事物耳。去其滯心於事物。皆備於我者。即其流行於事物者也。其不可以一變而至道者乎。吾故附於河汾而極論之。

著議

龔自珍

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也。一代之學皆一代王者開之也。有天下。更正朔。與天下相見。謂之王。佐王者謂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載之文字。謂之法。即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天下聽從其言語。稱為本朝。奉租稅焉者謂之民。民之識立法之意者謂之士。士能惟闡本朝之法意以相誡語者謂之師儒。王之子孫大宗繼為王者謂之後王。後王之世之聽言語奉租稅者謂之後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與以有成者。謂之治謂之道。若士若師儒。法則先王先冢宰之書以相講究者。謂之學師儒。所謂學有載之文者亦謂之書。是道也。是學也。是治也。則一而[已](己)矣。乃若師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誡語焉。則兼綜之能也。博聞之資也。上不必陳於其王。中不必采於其冢宰。其太史大夫。下不必信於其民。陳於王。采於宰。信於民。則必以誦本朝之法讀本朝之書為率。師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書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書焉。各守所聞。各欲措之當世之君民。則政教之末失也。雖然。亦皆出於其本朝之先王。是故司徒之官之後為儒。史官之後為道家老子氏。清廟之官之後為墨翟氏。行人之官之後為縱橫鬼谷子氏。禮官之後為名家鄧析子氏。公孫龍氏。理官之後為法家申氏韓氏。世之盛也。登於其朝而習其揖讓。聞其鐘鼓。行於其野。經於其庠序。而肄其豆籩。栔其文字。處則為佔畢絃誦而出則為條教號令。在野則熟其祖宗之遺事。在朝則忠於其子孫。夫是以齊民不敢與師儒齒。而國家甚賴有士。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其祖宗之遺法。而在庠序者猶得據所肄習以為言。抱殘守闕。纂一家之言。猶足以保一邦。善一國。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又曰吾不復夢見周公。至於夏禮商禮。取識遺忘而已。以孔子之為儒而不高語前哲王。恐蔑本朝以干戾也。至於周及前漢。皆取前代之德功藝術。立一官以世之。或為立師。自易書大訓雜家言。下及造車為陶醫卜星祝倉庾之屬。使各食其姓之業。業修其舊。此雖盛天子之用心。然一代之大訓不在此也。後之為師儒不然。重於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則不知也。重於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則不知也。生不荷耰耡。長不習吏事。故書雅記。十窺三四。昭代功德。瞠目未睹。上不與君處。下不與民處。由是士則別有士之淵藪者。儒則別有儒之林囿者。昧王霸之殊統。文質之異尚。其惑也則且援古以刺今。囂然有聲氣矣。是故道德不一。風教不同。王治不下究。民隱不上達。國有養士之貲。士無報國之日。殆夫殆夫。終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謂夫。

通今日知錄

顧炎武

漢時天子所藏之書。皆令人臣得觀之。故劉歆謂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則有延閣廣內秘室之府。而司馬遷為太史令。紬石室金匱之書。劉向楊雄校書天祿閣。班斿進讀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東京則班固傅毅為蘭臺令史。並典校書。曹褒於東觀撰次禮事。而安帝永初中。詔謁者劉珍。及博士議郎四掾府史。五十餘人。詣東觀校定五經諸子傳記。竇章之被薦。黃香之受詔。亦得至焉。晉宋以下。此典不廢。左思王儉張纘之流。咸讀秘書。載之史傳。而柳世隆至借給二千卷。唐則魏徵虞世南岑文本褚遂良顏師古。皆為秘書監。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手書繕寫。藏於內庫。而元宗命宏文館學士元行沖。通選古今書目。名為書四錄。以陽城之好學。至求為集賢院吏。乃得讀之。宋有史館昭文館集賢院。謂之三館。太宗別建崇文院。中為秘閣。藏三館真本書籍萬餘卷。置直閣校理。仁宗復命繕寫校勘。以參知政事一人領之。書成。藏於太清樓。而范仲淹等嘗為提舉。且求書之詔無代不下。故民間之書得上之天子。而天子之書。亦往往傳之士大夫。自洪武平元。所收多南宋以來舊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無人得見。而昔時取士一史三史之科。又皆停廢。天下之士於是乎不知古。司馬遷之史記。班固之漢書。干寶之晉書。柳芳之唐歷。吳兢之唐春秋。李燾之宋長編。並以當時流布。至於會要日歷之類。南渡以來。士大夫家。亦多有之。未嘗禁止。今則實錄之進。焚草於太液池。藏真於皇史宬。在朝之臣。非預纂修。皆不得見。而野史家傳。遂得以孤行於世。天下之士於是乎不知今。是雖以夫子之聖起於今世。學夏殷禮而無從。學周禮而又無從也。況其下焉者乎。豈非密於禁史而疏於作。人工於藏書而拙於敷教邪。遂使帷囊同毀。空聞七略之名。冢壁皆殘。不六經之字。鳴呼悕矣。

與友人論學書

顧炎武

比往來南北。頗承友朋推一日之長。問道於盲。竊歎夫百餘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性命之理。著之易傳。未嘗數以語人。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已)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說。一切不道。而但曰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嗚呼。聖人之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學而上達。顏子之幾乎聖也。猶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學。自曾子而下。篤實無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則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弟子之賢于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丑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以伊尹之元聖。堯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駟一介之不視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於孔子也。而其同者則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予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謂忠與清之未至於仁。而不知不忠與清而可言以仁者未之有也。謂不忮不求之不足以盡道。而不知終身於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以文。曰行[己](已)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予取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於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雖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區區之見。私諸同志而求起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