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吏政六大吏(2)

從來弊不生於法中。則生於法外。法中之弊易見。而法外之弊難稽。上之所禁者浮收也。不禁其擇米也。其應否揄簸。米難自言矣。上之所察者斛面也。不察其抑勒也。其誰為後先。無從察覈矣。於是有行賄爭先者。有倍價折帛者。有囑紳衿諈諉者。有罄其行李資糧。而號呼於路者。嘻。好除弊而不善除弊之效。乃至此乎。枚以為訪官者宜訪之於平時。而不必專訪之於收漕。察漕者宜察之於民間。而不必專察之於倉內。王道蕩平。不先逆詐。果有橫征。聽民上控。嚴禁抑勒。而寬假於浮收。如是則大體立而要領得矣。蝗為天災。春秋書有蜚。未書捕之之法。晉劉蘭不捕蝗。關中轉豐。唐姚崇始議捕之。而白居易詩中已極言其弊。今督捕之官太多。一蟲甫生。眾官麻集。車馬之所跆藉。兵役之所輘轢。委員武弁之所驛騷。上官過往之所供應。無知之蝗食禾而已。有知之蝗先於食官。而終於食民。捕虱而裂其衣。熏鼠而拆其屋。固不如勿捕勿熏之為愈也。且蝗之捕。果可盡乎。凡所謂捕蝗而蝗盡者。皆欺也。皆待疾風暴雨而后殲旃者也。聽民自捕而官不與焉。民間之禾。蝗食者半。存者半。強民分捕而官督焉。民間之禾。蝗食者盡。蝗不食者亦盡。枚愚以為嗣後捕蝗之法。宜專責有司。不必多差官弁。果匿災耶。自有輿論。果成災耶。自有王章。若因其所小不便。而轉生其所大不便。固不可也。今大府訓州縣輒曰。爾其察吏乎。勤民乎。除盜乎。枚以為上之所以相詔。與其所以相率者。事事相反也。夫州縣之胥。所恃以剝民者。無他。文檄而已。上官之胥。所恃以剝州縣者。亦無他。文檄而已。無端而取遵依。無端而取冊結。無端而式不合。無端而印文不全。此固若輩剔嬲之故智。而為上官者。乃亦不信人而信法。偏好立規條教令。畀之權以濟其姦。即以江邑近年論之。一行版圖順莊。再行保甲循環簿。再行印契之三聯。完糧之版串。再行道府之提比。約正之值月。當其始也。明罰法。若不可終日。而意在必行。及其終也。形格勢禁。亦自悔其初心。而視為故紙。枚愚以為督撫之使吏治民。如使工人之製器也。物勒工名以考其成足矣。何必為之製一斤。造一削。代而迫驅之乎。又如田主之督佃也。予之牛種。待其菑穫足矣。何必為之隔疆越界。揠其苗而助之長乎。邃古以來。未有多令而能行。多禁而能止者也。詩曰。誰能烹魚。溉之釜鬵。言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也。荀勗曰。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省心。上行文書。能省尤善。其必不能省者。挈其最。凡月行若干。行少則大府之體尊。必行則 朝廷之法立。其在上也。官與官共事。而不使吏與吏共事。其在下也。官與民共事。而不許吏與民共事。捐死法而任生人。隋劉炫對楊素之語。深可思也。左氏有之曰。非德莫如勤。尚書曰。六府三事惟勤。勤之益於政也如是。今公亦知州縣中有求勤而不得者乎。赤緊之地。四衝之衢。嚴上官之威。以及其妻孥子姓。以及其傔人別奏。若行轅。若水驛。若廚傳酒漿。若閽錢雜賜。瑣屑繁重。而為大吏者。方且盱衡厲色。矜矜自持。餽芻禾不受。餽牲牢不受。然而不受之費。往往更甚於受者。何哉。在大府以為吾既不飲若一勺水矣。其所應備之館舍夫馬。當無誤也。而不知扈從之人。所需不遂。則毀精舍而污之。鞭人夫而逸之。詭程途而誤之。入山縣則索魚。入水縣則取雉。臨行或并其供應之屋幕几帟銀杯象箸而滿載之。雖忠直之士。亦多畜縮隱忍。佯為不與較之說以自寬。而不知為政之精神已消磨於無益之地矣。其在會城者。地大民雜。事務尤多。不知每日參謁之例。是何條教。天明而往。日昳而歸。坐軍門外。聽鼓吹者幾何時。投手板者幾何時。待音旨之下者幾何時。忍渴飢。冒寒暑。而卒不知其何所為。以為尊督撫耶。至尊者  天子。而未聞在京百官終日往宮門請安者。以為待訓誨耶。一面不謀。何訓誨之有。而父之教子。亦無終朝嚾嚾者。及至命下許歸。而傳呼者又至。不曰堂廡瓦漏。則曰射堂須圬。不曰大府宴客。則曰行香何所。略一停候。一籌畫。則漏鼕鼕下矣。雖兼入之勇。

其尚能課農桑而理獄訟哉。不知當其雜坐戲謔。欠申假寐之時。即鄉城老幼毀肢折體而待訴之時也。當其修垣轅治供具之時。即胥吏舞文匿案而逞權之時也。朝廷設州縣。果為督撫作奴耶。抑為民作爹耶。清夜自思。既自愧又自笑也。枚以為國家設佐貳丞尉。本屬閒曹。一切雜徭宜委辦治。使州縣得盡心民事。如此而田野不闢。獄訟不理者。宜亟亟劾去。以讓賢路。除盜之法。自當責成捕役。然庶民在官。久無下士之祿。吏胥分潤良民。猶之可也。捕役之財。取之盜賊。取其財而捕之。無是理也。而大府一行提比。則來往有需。經承有需。行杖者有需。彼方膝踠足。供張之不暇。而何暇禽盜。且以忠恕之道待捕役。勢有不得不取盜財者。就江邑論之。額設捕三十。法當領八十金。以八十金養三十捕。每名約得二金有奇。而其所謂二金者。制府之鳴鉦者分焉。揚旗者分焉。巡道之擊柝而張繖者分焉。名下之白役又分焉。其足不足。尚待問哉。及至詣府受遣。踐更遞換。莫不鮮衣肥體。稱娖而前。遞解軍流。莫不器械資糧。犁然具備。思其所以謀生。所以應官。與其所以甘心敲扑之故。而不禁心寒髮指矣。雖然。彼養盜者名捕也。能養之。必能擒之。今之充捕者。乞類也。不能養盜。而盜亦不屑供養之。然則何以自給。曰。賴朝廷有樂戶蒱博宰牛等禁。彼取月例嚇飛錢。以度其日。而攘獄遏訟。以及為盜囮者。亦間有之。彼之所藏身立命者。仍在朝廷禁令之中。然則禁者何以禁。而令者又何以令乎。枚以為欲擒盜宜先養捕將。嚴罰宜先重賞。嗣後請核縣庫司庫一切贓罰閒。合計若干。增為稟假。充為賞費。俾此輩守法度於平時。買細作於臨事。則路不拾遺。非難事也。

天下人才。本於學校。學校之設。多在州縣。選士學臣。一過便已。造士校官。率多頹廢。與士相親。非州縣而誰。今執州縣問曰。爾所治某士賢。某士不肖。大率不知也。其所知者。非巨紳。即大賈而已。其病亦自上率之也。州縣進見大吏。無問文風士習者。上有不好。下必有甚焉者矣。且夫 國家武學之設。似可省也。天下之民。秀者為文。勇者為武。其勇者既有兵丁行伍收而用之矣。其秀者又有膠庠生貢收而用之矣。 國家養兵。業已多費。復為之設武學。而三年一大比焉。糜各省錢糧萬計。其所得者。多非文非武之人。臨試則習跅張。具橐鞬。平時棄之。倚符鴟張。一邑之中。破敗者十之六七。大扺虣勇之人。無所拘束。則必橫行。兵之不敢橫行者。訓練多而管約眾也。武生即兵類也。督學遠。教職卑。其誰訓練約束之。按武舉始於武后。武學始於宋紹興。本屬權宜之制。公盍題革此科。以其費為各省養士養兵之用。未嘗非盛舉也。凡上數條。明知日不增燭。晝有餘光。然春雷既聲。百蟲難嘿。亦尚有明知不能強公。而又不敢不告者。則莫如用人。夫用人何以不能強也。以荀令之明。而失之嚴象。以諸葛之明。而失之馬謖。公羊曰。聽遠者。聞其疾不聞其舒。望遠者。察其形不察其貌。此之謂也。然窾要亦有可言者。大凡居高位者能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故使人得以揣合倖進。願明公起而矯之。己高明則必加意於沈潛之士。己厚重則必寬容夫倜儻之人。己苛察則不可輕信讕言。己靜鎮則不可竟無耳目。己不媚  天子而後能覺人之諂諛。己能力追古人而後能識人之庸俗。病百姓者雖小必誅。誤頓遞者雖大必赦。工獻納者雖敏非才。昧是非者雖廉實蠹。龔黃不同術而同歸於治。周來不同虐而同歸於亂。要在觀其大節之所在。而審其性情之真而已。枚所見如是。未必皆當。然於大君子之前。布露所畜。或不以人廢而采其言。或即以言觀而知其人。幸甚。

上兩江制府黃太保書

袁枚

嘗聞天子有諍臣而不聞督撫有諍吏者何也。忤天子旨雖得罪。而所以被罪之故。天下共知。好名之士。或優為之。忤督撫意。督撫不能以忤意罪之。必摭別事。方登白簡。雖得罪而所以被罪之故。天下不知。好名之士。亦不肯為。況以明公之威重。視天下才。若踞泰岱而臨邱陵。較諍尋常督撫。更有難焉。然枚一乞病吏耳。公獨勤勤咨詢。豈非知其難而欲聞所未聞耶。伏見公撫甘肅時。  上命公提兵勦邊。公毅然不動。封還詔書。卒至邊民大安。此公之以識量抗  天子也。鄂西林當國。人多目懾之。公以一總兵官。獨不為屈。此公之以氣節抗宰相也。夫公之識量氣節。能抗  天子宰相。而人之進言。乃不敢抗一制府。此亦公所深悲。而日以[己](已)之所能者望天下也。然則公來江南三年矣。未嘗鷹鷙毛擊而民怨。未嘗彈劾貶竄而官愁。未嘗偏聽喜事而武弁放紛。未嘗鬻獄賣爵而幕府受謗。是誠何故哉。夫本無愛民憂國之心。而悖於行事。以傳於此名者。勢之無可奈何者也。實有愛民憂國之心。而忘其流弊。以傳於此名者。事之立可改移。而豪傑旁觀之所深惜者也。竊以為大臣之弊。有識可以得小人。不可以得君子者。有威可以治邊防。不可以治中土者。有察事明於遠而暗於近。敬君知其小而忘其大者。是數者。不可不察也。夫黜陟賞罰。先王治世之大權也。先王有治世之大權。足以制天下矣。然必推心置腹以要之。笙簧酒醴以文之。委曲繁重。若是者何哉。孔子曰。賢者避色。孟子曰。禮貌衰則去之。古之君子。雖君父前。尚爭此區區者。以為重其身而後道可行也。況同食天祿。同供天位者乎。夫南面而臨。能薦人。能劾人。此天子之所託於督撫者。若夫剔嬲之。奴叱之。斜睨而唾涕之。此非天子所託於督撫者也。在公以為不輕劾一官。不輕誅一吏。惟於聲音笑貌。故為峻厲。使人憚而不敢為非。殊不知彼小人耶。劾之非刻。而辱之何足以為懲。彼君子耶。薦之非恩。而慢之徒足以為怪。天下固有受千金而不感。得一言而馳驅者。又有見微色而深恥。受刑罰而恬然者。人之不齊。或相什百。或相千萬。故先王以禮貌待君子。以爵賞勵中才。以刑戮加小人。猶懼勿給也。明公乃欲以區區之聲色。取天下之智愚賢不肖而一例陶鎔之。先推之於廉恥以外。而後置之於腹心以內。不已過乎。一切大府出巡。舟車廚傳之飾。僚寀入謁。磬折趨拜之為。皆吏治之末節。臧獲之能事也。人之精神必無兩用。悃愊無華者必不能供張儲偫。奔走捷給者必不能愷悌宜民。公之獎許。往往在彼而不在此。故曰。可以得小人。不可以得君子也。公治西川。又治甘肅。皆邊地也。苗夷相。機貴神速。故耳目宜周。纛下將校。纖悉必報。非得已也。若南民柔弱無所用之。明公偵事。委之武弁。武弁受委。託之兵丁。此輩不知是非。實固有賞。虛亦無罪。朝匭一投。暮符立下。東馳西突。所在驛騷。在公以為仍付有司鞫訊。然後裁之以法。當無頗戾。不知督撫之威。有雷霆萬鈞之勢。從空而下。訊詳拘解。逐層核轉。縱或深明無罪。立釋拘繫。而被訪之人。已棄產破家而不可救。萬一委訊之官。人本傾危。以有事為榮。以深文為技。妄控揣公意。張口輒曰大人詗察。甯有誤哉。其幕客亦曰。縱十事九虛。亦須坐實一二。為制府光顏。在公澄剔之苦心。為小人迎合之捷徑。豈不可惜。夫州縣屈法。有公可申訴也。公屈法。誰北走長安以申訴乎。而兵丁者。習慣於刺探。經營於恫喝。勢必相引為曹。挾持有司。文武交惡。詩曰。無縱詭隨。以謹惛怓。又曰。無易由言。言不可逝矣。言誤聽詭隨之言。政令一發。便不可挽。故曰。可以治邊防。不可以治中土也。遠莫遠於僚寀之家庭。近莫近於明公之左右。今屬吏床笫詬誶。公能知之。文牒宣提。及至衙前之散從。養馬之健兒。謥詷不法。而公不知。所過州縣。掉罄呼。在公不過一榻之安。一飯之適。而乘高勢而為邪者。如雲而起。易稱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言自治貴嚴也。今反其道而為之。故曰。公之察事。明於遠而暗於近也。  上南巡。所治橋梁山川。原許開除正供。不必門徵戶罰。況 詔書重疊。惟恐累民。而公故欲反之。以為心知微旨。君行制而臣行意。非所以待堯舜也。公之言曰。南民狡獪。無忠愛之心。故一大創之。不知忠愛者。民之油然自生者也。非可以威力取也。今聞紳士設綵棚經壇。公聽之可。止之亦可。乃嚴拘為首。將置之法。及紳士懼而星散。又大逆公意。而牽持洶洶。公之心。以為彼紳士者。當捆載而來。為有司者。當拒絕而去。陰用其費。而陽不受其名。然後  上不知而其道兩便也。然紳士既欲獻媚於  上。必不肯捐費於無名之地。  上尚不肯累百姓。又豈肯加罪於獻媚之人。此理之易明者也。彼納手坐而禍至。醵錢忠而禍又至。進退倀倀。其能無怨乎。古人先庚先甲。革言三就。皆所以帥民趨事也。公於迎鑾大典。而無匪怒伊教之思。故曰。公之敬君。知其小而忘其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