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學術一原學(2)

中庸論

張爾岐

中庸之見尊於天下也久矣。而小人每竊其說以便其私。宋儒已力明之。至近日而復晦者何也。蓋以言中庸而不指名其物。人得本所見以為說。摹求形似。以妄意一當。故高之則以為渾渺幽元之事。卑卑者則以為義理損其半。情嗜亦損其半。此中庸耳。遷此之所是。避彼之所非。此中庸耳。眾所可可之。眾所然然之。此中庸耳。從前之說。既不可致詰。從後之說。又為游移熟便猥近之稱。而人之自寄於中庸者。於是乎眾矣。此無他。不明中庸之所指者何事。既無所持以繩其是非。故人得自美其名以各慰其不肖如此也。愚嘗讀其書而思之。其要至者兩言耳。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夫喜怒哀樂。一日之間屢遷矣。自天子至於庶人。苟非聖賢。必不能遽中節也。聖人必知人之不能遽中節。又必不肯聽其不中節而無以節之。節之則有其物矣。不然則喜者樂者何以適得吾仁。哀者怒者何以適得吾義。何所藏以為智。何所決以為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倫。祭祀喪葬禪代征誅之故。百司執事典章儀物之數。飲食言語揖讓登降之節。何以明得失。生變化。富貴者何所稟以為功。貧賤憂患者何所恃以自強。四時鬼神之所幽。山川百物之所明。天地之所統。綱紀之所維。帝王之所公以為制作。匹夫之所私以為學問。士君子之所循以為出處進退。則又何物以善其會通。吾知必禮也。由禮而後可以中節。中節而後可以為中庸。則中庸云者贊禮之極辭也。中庸一書。禮之統論約束也。夫禮抑人之盛氣。抗人之懦情。以就於中。天下之人。質之所不便。皆不能安。不安恐遂為道裂。指禮之物。而贊以坦易之辭。以究其說於至深至大至盡之地。所以堅守禮者之心而統之一途也。故其言始之天命以著從來。曰斯禮也。命與性先之矣。不然不汝強也。極之倫彝典則以表大業。曰斯禮也。帝王之所考。名教之所責。無之或二也。要之誠明以立本事。曰斯禮也。非明無以通微。非誠無以正隱。非所以為外也。於是使愚不肖者知所跂。而賢智者亦厭其意而不敢求多焉。此中庸之書。所以繼六經而鞭其後也。使其漫無所指。懸一至美之稱。在事實之外。聽人之所擬。豈聖賢著書道善禁奸之本意乎。難之者曰禮者道之文也。子舉中庸。蔽之於禮。聖人之道。無以加於禮乎。曰禮者道之所會也。雖有仁聖。不得禮無以加於人。則禮者道之所待以徵事者也。故其說不可殫。聖人之所是。皆禮同類也。聖人之所非。皆禮反對也。易之失得。書之治亂。詩之貞淫。春秋之誅賞。皆是物矣。盡六經之說。而後可以究禮之說。而後可以究中庸之說。中庸者。禮之統論約說。非其詳者也。而孔子之告顏淵曰克[己](已)復禮為仁。仁不得禮無以為行。並無以為存也。禮之所統。不既全矣乎。吾故斷以中庸為必有所指。而其所指。斷乎其為禮而非他也。漢儒取以記禮。為得解矣。世方樂中庸之便其私。其疑吾說也必甚。烏知吾之說固古人之說耶。

準孟上

汪縉

有兩說于此。其一說公說也。其一說私說也。二說者兩相持。且孰屈。曰私說必屈。然而屈其說未屈其心。果得謂之屈其說乎哉。吾立公說與私說衡。欲屈其心焉爾。屈其說因屈其心。是屈一而得兼也。是操公說者之大樂也。說之公私惡乎分。曰仁義也。曰利也。順之則吉。逆之則凶。此百世不易之準也。公說也。雖然聖人休焉。百家游焉。託足假宿。姦志厹焉。堯趨舜步。容服修焉。及其見利而奔。眈眈逐逐。盡變舊態不足。更緣飾古義。波委瀾翻。潰橫不可隄制。公說驟歷。如莛拂楹不為動。義利是非之界。犬牙錯。不釐。且又惡得而屈之。雖然。不屈其將何底乎。無已。則就其說。因其所明。正其所處之非據。警動其心以屈之。其可乎。何言爾利害者。私說之所明也。其說曰。民命衣食者也。古者取之草木而有餘食。取之毛羽而有餘衣。衣食之涂寬。故爭心伏。今者耕而食。耕者且未必得食。織而衣。織者且未必得衣。衣食之涂隘。故爭心起。利事愈多。爭心愈少。利事愈少。爭心愈多。凡今之爭。以愈少故愈爭。不爭。是無以為命也。然則上之人所由制民命者。在利之涂矣。屈之曰。說之以利事愈少則愈爭。固也。吾不謂不然。抑知少之原之緣于爭乎。抑知愈爭則利事且愈少乎。今置田萬畝。十人均之。人千畝。仰事俯畜養老送終嫁娶之事。寬然足給。而且里黨敦睦。通有無。以羨資歉。不見謂少。貪黷者出視所有。欿然不厭。負強挾詐侵冒兼并以自益。智力等者見其然而效之。樸懦積憤不平。激發相助。勝負反覆。互傾奪不可遽已。奇零斷割。而千畝之業。或半失。或十失八九。而少數矣。故曰少之原緣於爭。而愈爭則愈見少也。且說之以愈少愈爭者。彼微特不明于少原于爭。愈爭愈少之分。而實未明于不爭不患其少之分也。今置田百畝。十人食之。不可謂不少。然人受十畝。終其身和其鄉。食時而用節。即遇凶歲。何至為溝中瘠矣。故曰不爭不患其少也。爭則將並無以有其少也。且將並無以有其命也。上以利制民命。民以爭制利。見利而動。若鳥駭獸走。霍然解散。豈得制其命也哉。說又曰。利者人所心聚也。故有國者必使利權盡歸于上。而後可以萬民而聚之。譬之齊民之家。足衣食數人。則數人聚之。足衣食百人。則百人聚之。談說仁義而不足以衣食人。則人轉而衣食于人矣。是則民之聚于利不聚于仁義。斷可識已。屈之曰民以利聚。民情乎。吾固謂利之不足以聚民也。吾尤不謂民之聚散之不以利也。雖然有辨焉。曰。聖人之聚民也以利。術家之聚民也亦以利。烏乎辨。曰辨之于其心。辨之于其政而已。聖王者情愛民。欲其安全也。則為之計飽煖。欲其安全之永永也。則為之播禮教。上治風雨。下治山澤。中治彝倫。飲食笫之私。罔不周悉。若父兄之慮子弟也。其政之行于下者。正經界。止淫惰。開其利原。塞其濫溢之竇。自十一而外。一絲一粟。上無利焉。故民樂其生。服其教。遇饑饉兵戰之厄。蟠固而不散。術家者情欲利。欲利欲博欲專。民不聚利不博。不專民不仰。不仰不聚。不聚不威。不威不專。是故藉民之力而博之也。藉民之力而專之也。其于民也。若豪猾之馭臧獲。若屠販者之役牛馬。豢犬豕也。厚其直。時其飢飽。廣其芻牧。堅密其圈牢。剔抉其蠹害之者。非有愛也。以為吾將有以用之也。故其民仰利畏威。不識君父親戚。寡廉恥。惟利威之嚮。故其民可耕可戰。至與之犯危難。威利少倍此則立解。嗟夫。利害者私說之所明也。仁義者私說之所昧也。私說之明利害。固有未盡明焉如此也。公說明仁義。利與害有不足明。然其明利害至盡矣。私說之明利害。則祇得半也。且其利害。又非特如前所陳而已。公說行。利澤溥。害端絕。清和咸理。奕襲休無窮期。私說行。朝為夕利。禍害蘊隆潛伏不可勝較。為私說者乃竟未之究明也。其無幾于仁義也宜也。夫戰國之趨利亟矣。天下沒溺焉。孟子援之。明仁義乃其告梁王。獨隱其三極之微言。徒比切利害。若相與為角。勝者竊怪焉。既而究其旨作而歎曰。利竇之決也甚洪水。塞其竇之難也甚治洪水。使逆其驟而制之。恐隄不能立而傷轉大也。順而殺之。流將分。漸安于瀆。然後直之隄焉。遏其後衝。此治水之道也。若夫君子之繩[己](已)則不然。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未有失其心而可以為人者也。未有人而可以不由此路者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所惡有甚于死。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豈曰利之云乎。必也澂其原。壹其向。復焉熟焉。久而安焉。如魚在水而不知水則與之化矣。苟利而仁焉。是假仁也。苟利而義焉。是襲義也。假與襲譬蕕中而薰外也。終亦必亡而已矣。擇術者甚慎諸哉。

準孟中

汪縉

憂民憂。樂民樂。王道終始之大端也。唐虞三代之憂樂其民者。詩書可考也。書之無逸。詩之七月。言王道之憂。書之賡歌。詩之由庚華黍。言王道之樂。王道之憂樂。固若此也。後之不能為唐虞三代也固也。無憂樂乎民之心也。繼百王而憂樂乎民者。有孔子。孔子作春秋。一病民必書。一息民必書。不得位。不能行其志。託憂樂乎空言。誠繫于中。不能竟恝也。繼孔子而憂樂乎民者。有孟子。孟子之憂。民之憂也。孟子之樂。民之樂也。著于七篇者備矣。後之不能為唐虞三代也固也。無憂樂乎民之心也。吾嘗論之。無是心而倖其有濟者。是以涂之人慮衽席之事也。有是心而猶患其無濟者。是以父母慮其子之事。而患其有弗獲也。無是心而徒濟其私者。以涂之人而與為市易也。後之不能為唐虞三代也固也。無憂樂乎民之心也。非謂無希高慕遠者也。後之為人君者而有是心。非必希高慕遠。天下已受其福。後之為人君者而無是心。夫即希高慕遠。天下轉受其禍。後之為人臣者而有是心。非必希高慕遠。天下[己](已)受其福。後之為人臣者而無是心。夫即希高慕遠。天下轉受其禍。夫以涂之人而慮衽席之事。即其智能材力什百于室之人。必無益者。彼固涂之人也。心之所不屬也。以室之人而慮衽席之事。其智能材力即什百不如涂之人。必有益者。彼固室之人也。心之所屬也。心之所屬。有甚于父母慮其子者乎。父母慮其子之事。未有不濟也。心屬焉也。心屬焉者必有濟。若漢文帝宋仁宗是也。漢文帝宋仁宗非希高慕遠者也。徒以有勤民隱之心。此其治之獨得效也。心不屬焉者必無濟。若漢之武帝宋之神宗是也。武帝之功恢于文帝。神宗之志大于仁宗。可謂希高慕遠者矣。海內卒為騷動。非其功之不如。志之不如。而徒以其勤民隱之心之遠不如也。今夫憂民之飢也而食之。憂民之寒也而衣之。憂民之露處也而廬舍之。衣之食之廬舍之。此固至庸至近無奇之事。然非有父母之心者不能周也。文教患不美。武功患不遒。涂飾治具之事。患不古若。意誠廣矣。然而民之飢也。不暇食之。民之寒也。不暇衣之。民之露處也。不暇廬舍之。是猶涂之人也。一拱手患失容。一開口患失言。至目擊其人飢寒露處之狀。淡然不以關慮。工好語慰藉。若不可已。足未出繩樞。已釋然已。固也涂之人也。漢之文武。宋之仁神。以此故不相若也。且後之為人臣者。若漢之諸葛亮。唐之陸贄。夫未嘗希高慕遠也。其事君也。口不必曰堯舜。其處身也。口不必曰伊周。其勤民隱之心。即堯舜其君。伊周其身者。不之過也。口堯舜其君。口伊周其身。卑漢陋唐。薄諸葛。輕陸者。有人矣。宋之王安石是也。希高慕遠。力主其所謂新法者。行之海內。海內蒙其殃。清議大譁。仡仡不少動。非不為動也。彼固無憂樂斯民之心也。然則安石者固涂之人也。若何與之議室家事哉。彼固不知王道之奚所倪也。王道之所倪。倪于肫然具有父母之心者也。父母憂其子之飢。既食之矣。憂其子之寒。既衣之矣。憂其子之露處。既廬舍之矣。以衣食之惡之不如美也。則又美之。以廬舍之庳之不如完也。則又完之。衣食美。廬舍完。以非有禮義辭讓之節。不可久完美也。于是則又禮義辭讓之節。以為家室之道在是也。而不知憂飢寒露處之憂。如是其勤勞也。而遽遽為之。嗚呼。衣食之之未能也。何能美其衣食也。廬舍之之未能也。何能完其廬舍也。衣食之廬舍之之未能也。更何能修其禮義辭讓之節也。嗚呼。此唐虞三代之治。所以不可復見也。然則因簡陋者得乎。曰。因簡陋者。是與民為市也。彼亦憂民之憂。樂民之樂矣。利在也。利不在。則又不暇憂樂民之憂樂。而唯[己](已)樂之樂。[己](已)憂之憂矣。是故利在則楚越人為左右手。利不在則楚人掉臂而觀越人凍餒也。越人掉臂而觀楚人凍餒也。涂之人也。故吾嘗曰。後之善理天下者。立一古者司市之法而有餘治矣。謂其無父母之心也。孟子之時。齊宣王梁惠王之徒。涂之人也。孟子若曰吾無以動其父母斯民之心。驟與陳王道有入乎。動其父母斯民之心。而後唯吾說之信而莫吾閼也。惠王立沼上。顧樂鴻雁麋鹿。此何關于民。自孟子言之。則曰與民偕樂。古之所以能樂也。宣王以羊易牛。此何關于民。自孟子言之。則曰可以保民而王。宣王好貨。公劉好貨乎。自孟子言之。則曰與民同之。謂公劉好貨可也。宣王好色。太王好色乎。自孟子言之。則曰與民同之。謂太王好色可也。宣王好勇。文王武王好勇乎。自孟子言之。則曰救民于水火。謂文王武王好勇可也。凡以動其父母斯民之心而已矣。嗚呼。此唐虞三代之治之所由以終始者也。吾故曰。王道終始之大端。憂民憂。樂民樂。是以治具畢張。而化理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