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高士传
  • 皇甫谧
  • 5411字
  • 2015-12-12 09:59:48

被衣

被衣者,尧时人也。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王倪

王倪者,尧时贤人也,师被衣。啮缺又学於王倪,问道焉。啮缺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鱿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麇鹿食荐,卿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鱿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曰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已,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

啮缺者,尧时人也。许由师事啮缺,尧问於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

巢父

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尧之让许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击其膺而下之,由怅然不自得。乃过清泠之水,洗其耳,拭其目,曰:“向闻贪言,负吾之友矣!”遂去,终身不相见。

许由

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也。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后隐於沛泽之中。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曰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不受而逃去。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由於是遁耕於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无经天下色。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於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许由没,葬箕山之巅,亦名许由山,在阳城之南十馀里。尧因就其墓,号曰箕山公神,以配食五岳,世世奉祀,至今不绝也。

善卷

善卷者,古之贤人也。尧闻得道,乃北面师之。及尧受终之后,舜又以天下让卷。卷曰:“昔唐氏之有天下,不教而民从之,不赏而民劝之,天下均平,百姓安静,不知怨,不知喜。今子盛为衣裳之服以眩民目,繁调五音之声以乱民耳,丕作皇韶之乐以愚民心,天下之乱,从此始矣。吾虽为之,其何益乎!予立于宇宙之中,冬衣皮毛,夏衣絺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曰出而作,曰入而息,逍遥於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去,入深山,莫知其处。

子州支父

子州支父者,尧时人也。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又让之,亦对之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壤父

壤父者,尧时人也。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馀,而击壤於道中。观者曰:“大哉帝之德也。”壤父曰:“吾曰出而作,曰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於我哉!”

石户之农

石户之农,不知何许人也,与舜为友。舜以天下让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於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蒲衣子

蒲衣子者,舜时贤人也。年八岁而舜师之。啮缺问於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臧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巳为马,一以巳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也。”后舜让天下於蒲衣子,蒲衣子不受而去,莫知所终。

披裘公

披裘公者,吴人也。延陵季子出游,见道中有遗金,顾披裘公曰:“取彼金。”公投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处之高而视人之卑!五月披裘而负薪,岂取金者哉!”季子大惊,既谢而问姓名,公曰:“吾子皮相之士,何足语姓名也。”

江上丈人

江上丈人者,楚人也。楚平王以费无忌之谗杀伍奢,奢子员亡将奔吴。至江上,欲渡,无舟。而楚人购员甚急,自恐不脱,见丈人得渡。因解所佩剑以与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不受,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爵执邽,金千镒。吾尚不取,何用剑为?”不受而别,莫知其谁。员至吴为相,求丈人不能得,每食辄祭之,曰:“名可得闻而不可得见,其唯江上丈人乎?”

小臣稷

小臣稷者,齐人也。抗厉希古,桓公凡三往而不得见。公叹曰:“吾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则无以助万乘之主,万乘之主不好仁义,则无以下布衣之士。”於是五往,乃得见焉。桓公以此能致士,为五霸之长。

弦高

弦高者,郑人也。郑穆公时,高见祝为秦晋所逼,乃隐不仕,为商人。及晋文公之返国也,与秦穆公伐郑,围其都。郑人私与秦盟,而晋师退。秦又使大夫祀于等三人戍郑。居三年,晋文公卒,襄公初立。秦穆公方强,使百里西、乞白乙帅师袭郑。过周反滑,郑人不知。时高将市于周,遇之,谓其友蹇他曰:“师行数千里,又数经诸侯之地,其势必袭郑。凡袭国者,以无备也。示以知其情也,必不敢进矣。”於是乃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犒秦师,且使人告郑为备。祀于亡奔齐,孟明等返至都,晋人要击,大破秦师。郑于是赖高而存。郑穆公以存国之赏赏高,而高辞曰:“诈而得赏,则郑国之政废矣。为国而无信,是败俗也。赏一人而败国俗,智者不为也。”遂以其属徙东夷,终身不返。

商容

商容,不知何许人也。有疾,老子曰:“先生无遗教以告弟子乎?”容曰:“将语子。过故乡而下车,知之乎?”老子曰:“非谓不忘故耶?”容曰:“过乔木而趋,知之乎?”老子曰:“非谓其敬老耶?”容张口曰:“吾舌存乎?”曰:“存。”曰:“吾齿存乎?”曰:“亡。”“知之乎?”老子曰:“非谓其刚亡而弱存乎?”容曰:“嘻!天下辜尽矣。”

老子李耳

老子李耳,字伯阳,陈人也。生於殷时,为周柱下史,好养精气,贵接而不施。转为守藏史。积八十余年,《史记》云二百余年。时称为隐君子,谥曰聃。仲尼至周,见老子,知其圣人,乃师之。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关令尹喜望气先知焉,乃物色遮候之。已而老子果至,乃强使著书,作《道德经》五千余言,为道家之宗。以其年老,故号其书为《老子》。

庚桑楚

庚桑楚者,楚人也,老聃弟子,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曰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於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老莱子

老莱子者,楚人也。当时世乱,逃世,耕於蒙山之阳。莞葭为墙,蓬蒿为室,枝木为床,蓍艾为席,饮水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於楚王,王於是驾至莱子之门。莱子方织畚,王曰:“守国之政,孤愿烦先生。”老莱子曰:“诺。”王去,其妻樵还,曰:“子许之乎?”老莱曰:“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而鞭棰,可拟以官禄者,可随而铁钺。妾不能为人所制者。”妻投其畚而去。老莱子亦随其妻,至於江南而止。曰:“鸟兽之毛,可绩而衣,其遗粒足食也。”仲尼尝闻其论,而蹙然改容焉。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人莫知其所终也。

林类

林类者,魏人也,年且百岁。底春披裘,拾遗穗於故畦,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於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逆之陇端,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之不已,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

荣启期

荣启期者,不知何许人也。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游于泰山,见而问之曰:“先生何乐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得为人矣,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曰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终也。居常以待终,何不乐也。”

荷蒉

荷蒉者,卫人也。避乱不仕,自匿姓名。孔子击磬於卫,乃荷蒉而过孔氏之门,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孔子闻之,曰:“果哉,未之难矣。”

长沮桀溺

长沮桀溺者,不知何许人也。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是孔丘。”曰:“是鲁孔丘欤?”曰:“是也。”是知津矣,问於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岂若从避世之土哉!”耰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石门守

石门守者,鲁人也。亦避世不仕,自隐姓名,为鲁守石门,主晨夜开闭。子路从孔子,石门而宿。问子路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遂讥孔子曰:“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与?”时人贤焉。

荷篠丈人

荷篠丈人,不知何许人也。子路从而后,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且享焉,而见其二子。明曰,子路行以告。夫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陆通

陆通,字接舆,楚人也。好养姓,躬耕以为食。楚昭王时,通见楚政无常,乃佯狂不仕,故时人谓之楚狂。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却曲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孔子下车,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楚王闻陆通贤,遣使者持金百镒,车马二驷,往聘通,曰:“王请先生治江南。”通笑而不应。使者去,妻从市来,曰:“先生少而为义,岂老违之哉!门外车迹何深也。妾闻义士非礼不动。妾事先生,躬耕以自食,亲织以为衣,食饱衣暖,其乐自足矣,不如去之。”於是夫负釜甑,妻戴纴器,变名易姓,游诸名山,食桂栌实,服黄菁子,隐蜀峨眉山,寿数百年。俗传以为仙云。

曾参

曾参,字子舆,南武城人也。不仕而游,居於卫。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曰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鲁哀公贤之,致邑焉。参辞不受,曰:“吾闻受人者常畏人,与人者常骄人。纵君不我骄,我岂无畏乎!”终不受。后卒于鲁。

颜回

颜回,字子渊,鲁人也,孔子弟子。贫而乐道,退居陋巷,曲肱而寝。孔子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圃十亩,足以为丝麻。鼓宫商之音,足以自娱;习所闻於夫子,足以自乐。回何仕焉?”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也。”

原宪

原宪,字子思,宋人也,孔子弟子。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弹琴。子贡相卫,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闾,巷不容轩,来见原宪。原宪韦冠纵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巳,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子贡逡巡而有惭色,终身耻其言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