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次日,有一相知契友丘孔教,往董贤家来邀董贤去嬉,看见董贤双眉舒展,笑容可鞠,乃曰:“贤弟今日喜笑欣然,莫非有甚好事?可带小弟一分,也不妨。”董贤乃曰:“不瞒贤兄说,我因家贫,孟侍郎要与我退亲。不肯退亲,要我聘礼百两,方许我亲事。今蒙小姐盛情,令春容来约我,今夜在后花园相会,赠我百金聘礼,以完亲事,故以为喜也。”丘孔教闻所说,就起奸心,遂生计曰:“贤弟有是好事,我备一壶与汝作贺。”饮至晚,加毒酒中,将董贤醉倒。丘孔教抽身,径往孟侍郎花园去。见其门半开半掩。至花亭,果见春容在,持口包袱。丘孔教曰:“银事可与我去。”春容曰:“待我认着。”遂扯在月中认,曰:“汝非董公子也。”丘孔教曰:“正是我。汝约我来。”春容带包袱回见淑姑,曰:“小姐,来接银者,似非董公子模样。”淑姑曰:“此事只他知,所来必是他矣。岂有别人乎?你可与之。”丘孔教见春容认他不是董公子,带包袱回去,心下恨之,遂腰间取出尖刀,持在手上,以待春容再来,杀之,夺其银。及春容复至花亭,再又详认,果不是董贤,心下惊疑,乃曰:“汝不是董公子,到此做甚?汝是贼也:”丘孔教已早持刀在等,见春容说他是贼,银两不肯与之,遂将春容一刀剌死,夺其银两,急走回来。董贤酒尚未醒,丘孔教亦佯睡其傍。

顷刻,董贤方醒,乃谓丘孔教曰:“吾今要往孟家花园去接取那银回来,以作聘礼,好完亲事。”丘孔教曰:“此时夜净无人,贤弟有此佳会,可急往之。”董贤忙至孟家花园,四顾寂然。及至花亭,见春容在地,曰:“莫非睡去乎?”推之不醒,皮肉冰冷,呼之不应,身傍无一余物,止见其血流在地。再视之,腮下有一刀痕,吃了一惊,逃回家去。

次日,孟侍郎唤春容不见,寻至花园,花亭之上,见春容被人杀死在地,不知何故。一家惊异。淑姑心下自思曰:春容是我叫她在花园约等董公子接银,与之作聘礼,莫非是他杀死?不然,无别人到来。心下迟疑,亦不出口。孟侍郎跟究无踪,乃思之曰:前日,董贤求完亲,我欲与之退婚,他坚不肯退。今春容被人杀死,不若乘此,令家人往县去告,谓其”谋财杀命”,此婚便可退矣。遂令家人,往县告之。

梁知县即拘两犯审问,孟侍郎只称:“春容与之有约,偷银与他,囗囗以忍心害理,杀死春容。乞父母惩究,庶死魂有赖。”董贤曰:“前日,因与汝求完亲,汝嫌我家贫,欲我与你退婚,我坚不肯。故你施下计策,令春容到我家来哄道:小姐有意于我,收拾金银首饰一百余两,令我夜间在花园来接,我痴心误信她。乃至后园,见春容已被人杀死在地矣,并无银两,必此婢有罪犯,汝将来杀死她,故令她来哄我,思欲图赖我耳。若我果得她银,人心合天理。何忍又杀她?”梁知县曰:“既如此,乡老大人,要令爱小姐到来,方可审得。”孟侍郎曰:“全凭父母断问。”随即令人拘到孟淑姑来,梁知县问曰:“孟淑姑,尔父所告,尔夫董贤谋死春容,道你知其来历。一是汝父,一是汝夫,汝是干证,好从实说来。”淑姑曰:“妾父与董侍郎同僚,指腹为亲,受金钗二股为聘,回他金簪一双。后董侍郎家道潇条,妾父要与退亲,妾不肯从,乃收拾金银首饰百余两,私令春容去约董贤,是夜到后花园来接。夜间果来,春容回报,我著令交银与他是实。但,次日早晨,见春容被杀在花园,不知是他不是?”梁知县曰:“此淑姑已说得明白矣。既金银交付与尔,则春容之死,非尔而何?合该抵命。”董贤曰:“孟淑姑所说前事极真,我死无怨。但说我杀死春容,得她银两,死亦不服。”孟侍郎曰:“父母,一赃真,百赃实。”董贤曰:“此,想是前生冤业,今生填她命,百口亦难辩矣。”遂自诬服。梁知县乃判问其典刑,已成狱三年。

后海公因查勘盐课至杭州来,宿于馆驿。夜至三鼓,梦见一人啼哭来诉,身穿一件行衣,头戴一顶五云巾,称道:他是仁和县人董宏大,曾任北京礼部侍郎,子董贤,仁和县学廪生。他曾与之聘孟侍郎之女淑姑,今因家贫,孟应梁要退亲,小姐不肯,私令春容约董贤至花园,私赠金一百,却被丘孔教将春容杀死,夺去银两,陷吾子问死,现监仁和县狱。今遇明公,特来告投,乞为雪冤,不绝老夫之祀典矣。言罢而去。海公醒来,乃是一梦。

次日,径往仁和县去。时梁知县尚未升堂,出迎之,入堂坐定。海公曰:“贤知县三年前,闻有一杀死侍妾,劫其银两者,何如发落了?”梁知县曰:“已问典矣,尚在狱里。”海公曰:“枉他否?”梁知县曰:“赃、证俱明,不枉。”海公曰:“然,则将斯宗卷看之。”知县遂令吏揭来与看。海公将卷展视毕,乃曰:“何如此便拟董贤抵命?岂不枉了?”遂令来审过,乃叫狱中取出董贤来问,董贤所诉,如梦中之诉同。海公曰:“可拘孟应梁到审,再令张权往拘丘孔教。”两犯俱赴厅前。海公曰:“孟侍郎,你何如嫌董贤家贫,逼勒退亲?祸由尔始。”又唤丘孔教曰:“尔这畜生,狼心狗行,累人至死,该得何罪?”丘孔教曰:“生员未曾累有甚人,何如有罪?”海公曰:“尔怎得将酒毒倒董贤,杀死春容,夺其银去,累董明问死?”丘孔教争辨曰:“春容所约,约董贤?约我?”海公曰:“这畜生尚敢说约,董贤以你心腹相待,将所约之事与你说知,你便生计用毒,杀死春容,夺走其银,尚来争辨。”喝令极刑拷打。丘孔教见海公所博他言语皆真,又受刑不过,遂招曰:“不合因财动心,将董贤用酒灌醉,杀死春容,劫走银两,其金钗等物尚在,未动。”海公审其明白,遂拟孔教抵命。将孟侍郎斥骂一会,问不应之罪。释放董贤,仍判董贤与淑姑夫妇和合。一府之人,谓其神断,皆言:海公之明见,如包公无异哉!董贤、淑姑二人,拜谢而去。

海公判

审得丘孔教,贪黩害义,残忍丧心,毒酒误董贤口,筵中暗藏机阱,持刃以杀春容,花亭上,骤起虎狼。利归己,害归人,敢效郦寄卖友;杀一死,坑一生,犹甚蒯通误人。金镯宝钗,昔日真赃俱在;钺斧,今秋大辟何辞!孟应梁,枉则冠裳,不顾名义,厌贫求富,思退亲而背盟,掩实捏虚,几陷婿于死地。侍儿因而丧命,嫡女默地悲心。本应按律施刑,惜尔官休年老,姑从未口薄示不应。董贤,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孟淑姑,既怀旧念之志,永为好今。昔结同心,曾盟山而誓海,仍断合,俾夫倡而妇随。

判误妻强奸

临海县在城有一姓宋名尚德者,其人性气多奸,痴疑过虑。其妻余贞妹,乃是一刚毅之妇,性最真烈。宋尚德每虑妻贞妹,恐其不正,与人通奸,心下尝以是为念,不务生活。其妻曰:“吾观尔是一男子汉,昂昂丈夫,怎不寻一活计?终日在家中坐食,岂不坐食山崩乎?吾恐诚非计也。”宋尚德曰:“非我不图生活,但虑你也。”贞妹曰:“虑我则甚?只管去寻一生活便是。”尚德曰:“虑你则甚?你是一个妇人,家中又无三口、五口,只我夫妻两个,倘若我去后,只你独自在家,倘或有甚后生之人,见我不在家,将来调戏你,况你又是妇人家,水性杨花,有甚变异,可不玷辱我也?因此虑在,故我不求生活。”贞妹听夫之言,乃正言以语之,曰:“我谓你因甚不求生活,却为我虑矣,恐有玷辱于尔者。妾虽独自在家,开户紧闭便是。况我惟要正大,有谁敢欺我耶?君若不决其疑,妾且誓之:贞妹不存刚烈,伤风败俗,有辱丈夫,四体不得周全。”尚德曰:“你之志,吾今已知。倘有一等之人,见你这般刚烈,持刀来强奸你,不由你不肯。”贞妹曰:“吾见其持刀者至,亦不受辱,任从他杀。”尚德曰:“倘人来得多,则何如?”妻曰:“吾便先自刎,以洁身明志,此为上策。断然不受其辱耳。”尚德曰:“若是,则吾可去矣。我今往杭州贩些杂货,到衢州府去,你可门户紧密,各宜谨慎。”夫妻两个话别而行。贞妹见夫出,往买卖,不胜喜矣。朝夕勤谨绩纺,不觉月月易过,夫去已四月耳。

尚德在外,每疑虑不决,只疑贞妹在家,必有往来者,终日不悦。时尚德有一知己者,名唤马春,在杭州卖布,亦与之共店,见尚德整日不悦,乃问其故,尚德曰:“贤弟,非为别的,吾今出来,家中无人看管,吾妻又且年少,倘有甚污名,我颜何存?她虽常在我面前夸她贞烈,妇人之家,心性无定,有何准信?因之,故不悦之。”马春曰:“贤兄不必多疑,尊嫂既有志于贞烈,必以节自持,贤兄不必疑虑也。况我观之,尊嫂果是刚烈的。”尚德见马春如此劝他,遂又生疑虑,言:要与马春有往来?越是不悦。遂收拾回来,不入其家,只宿于友秦化家。秦化问其何故,尚德乃以其妻之事,言与秦化知之。“他言他何等贞烈,我看之,与马春似有往来之意,故我不回家去。意欲令汝前去与我试之。”秦化曰:“我一人不好去,更要一人方可。”尚德曰:“汝可邀张光邦同去便是。”秦化遂邀张光邦同去。其门紧闭不开,秦化曰:“既是不开门,可哄之。谓:‘尚德兄有信回来’,他必然开矣。”贞妹听得说是丈夫有信回,忙来开门,秦化与张光邦见开了门,二人汹涌突入。贞妹曰:“我夫有信,乞还视之。”秦化曰:“你的丈夫信,要往房间去,方与你看。”贞妹斥曰:“我夫有信,你将来还我便是,有许多话,敢在我面前野说?”张光邦极是个轻薄棍徒,不与再言,便往抱之。贞妹不胜忿怒,闪开光邦,走人房间,光邦、秦化二人,遂赶入房内去。秦化背后将贞妹两手挟住,张光邦乃解脱其下身衣裙,秦化见其辱之太甚,遂放手远站,贞妹两手得脱,即挥起刀来,杀死张光邦。秦化见张光邦杀死了,吃惊,急走出外。贞妹是个妇人,无胆略,恐杀人有祸,又性暴怒,不忍其耻,遂自将刀,自刎而死。

秦化忙奔回见宋尚德,即以所事告知。彼时,尚德方悔是错。又恐妻家父母及张光邦父母得知此情,必有话说,心下生计,与秦化商议先去呈明。二人商议已定,遂往县官处呈明,呈为“强奸杀命”,谓:张光邦强奸他妻,他妻贞烈发怒,挥刀杀死。妇人无胆,自刎身亡。吴县尹即拘来问,先审下干证,曰:“你何以知见?”秦化曰:“我因往他家拜访宋尚德,因呼不应,只见房门大开,我往视之,见光邦死在地下,余氏刎死房门内,下体无衣,因而知之。”吴知县曰:“亦皆成奸否?”秦化曰:“张光邦被其所杀,谅未成奸。”吴知县谓宋尚德曰:“你妻既未辱,光邦已死,法无追殡。”尚德曰:“然,虽一命偿一命,彼罪该死,吾妻为他误死,乞法外断给殡银。”吴知县云:“此亦去得。”遂断光邦家出一棺木,贴尚德收殓余氏,光邦父母自己收拾,各泼放无罪。已经一年之久。

一日,海公往杭州而归,从临海县经过,夜宿于三府馆。至二鼓时分,忽见一妇,披发前来,悲泣不止,诉曰:“妾嫁与宋尚德为妻,妾身姓余名贞妹,素存刚烈。岂恶夫尚德,痴心多疑,令友秦化、张光邦调戏妾身,妾忿怨将光邦杀死,误妾自刎。不义之夫,乞为伸冤诛戮。”言罢不见。海公记在心里。

次日,即令公牌去拘各犯宋尚德、秦化二人到审,再往临安县吊卷宋尚德。宋尚德、秦化俱赴厅前,海公问曰:“宋尚德,你这奴才好大胆!你何得狐性多疑,以烈妇为淫妇,令秦化、张光邦往之强奸,误烈妇自刎?”尚德曰:“没有此情。是光邦自往之,故我妻杀死,误我妻自刎。吴大爷判问明白了。”海公曰:“分明是你叫他二人去,尚敢争辨?秦化共往相助,光邦行强,冤魂自来告诉,已明白矣。敢得多嘴。”喝令用严刑笞掠,尚德只得招出。海公遂拟尚德死罪,问秦化满徒三年,再行旌奖余氏。

海公判

审得宋尚德,狐疑成性,狗辈痴心,见妻平日坚刚,自许贞节,命友秦化,相纠光邦,往之调戏,用试真心。秦化牵制其手足,薄恶光邦剥落其衣裳。秦化先出避嫌,余氏持刀歼恶,先杀光邦,再则自身,坚刚自持,皎皎英风若在。贞烈苦守,巍巍气象犹存。名堪万古,合行旌励。秦化谬承主使,三年之徒宜加。宋尚德误妻枉死,合正大辟之诛,用作多疑之戒。光邦之死自取,律无应究之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