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年人的苦闷(3)

第一个方子只有一句话:“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问题是知识学问的老祖宗;古今来一切知识的产生与积聚,都是因为要解答问题,-要解答实用上的困难或理论上的疑难。所谓“为知识而求知识”,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问题的解答,不过因为那种问题的性质不必是直接应用的,人们就觉得这是“无所为”的求知识了。我们出学校之后,离开了做学问的环境,如果没有一个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个真有趣的问题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诱你去解决他,天天对你挑衅笑你无可奈他,-这时候,你就会同恋爱一个女子发了疯一样,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没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没钱也得撙衣节食去巴结她。没有书,你自会变卖家私去买书;没有仪器,你自会典押衣服去置办仪器;没有师友,你自会不远千里去寻师访友。你只要能时时有疑难问题来逼你用脑子,你自然会保持发展你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智识环境中,你也会慢慢的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

所以我说:第一要寻问题。脑子里没有问题之日,就是你的智识生活寿终正寝之时!古人说,“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试想葛理略(Galieo)和牛敦(Newton)有多少藏书?有多少仪器?他们不过是有问题而已。有了问题而后,他们自会造出仪器来解答他们的问题。没有问题的人们,关在图书馆里也不会用书,锁在试验室里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第二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离开学校之后,大家总得寻个吃饭的职业。可是你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你所学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学而实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觉兴趣了。为糊口而作那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生活的理想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又应该有他的非职业的顽艺儿,可以叫做业余活动。凡一个人用他的闲暇来做的事业,都是他的业余活动。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因为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样用他的闲暇时间。他用他的闲暇来打麻将,他就成个赌徒;你用你的闲暇来做社会服务,你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闲暇去研究历史,你也许成个史学家。你的闲暇往往定你的终身。

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人,弥儿(J.S.Mill)终身做东印度公司的秘书,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在哲学上,经济学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个很高的位置;斯宾塞(Spencer)是一个测量工程师,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成为前世纪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个重镇。古来成大学问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善用他的闲暇时间的。特别在这个组织不健全的中国社会,职业不容易适合我们性情,我们要想生活不苦痛或不堕落,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使我们的精神有所寄托,使我们的剩余精力有所施展。有了这种心爱的顽艺儿,你就做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你知道,抹了六点钟的桌子之后,你可以回家去做你的化学研究,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写你的小说戏曲,或继续你的历史考据,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你有了这种称心如意的活动,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你总得有一点信心。”我们生当这个不幸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对你们说: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Faith)可以移山。”又说:“只要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你不信吗?当拿破仑的军队征服普鲁士占据柏林的时候,有一位穷教授叫做菲希特(Fichte)的,天天在讲堂上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们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复兴的。菲希特死的时候(1814),谁也不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可以实现。然而不满五十年,新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

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我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佛典里有一句话:“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丢了。我们也应该说:“功不唐捐!”没有一点努力是会白白的丢了的。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

你不信吗?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割了两省地,赔了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这时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学家巴斯德(Pasteur)终日埋头在他的试验室里做他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他是一个最爱国的人,然而他深信只有科学可以救国。他用一生的精力证明了三个科学问题:(1)每一种发酵作用都是由于一种微菌的发展;(2)每一种传染病都是由于一种微菌在生物体中的发展;(3)传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养之下,可以减轻毒力,使它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这三个问题,在表面上似乎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的关系。然而从第一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酿酒的新法,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从第二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教全国的蚕丝业怎样选种防病,教全国的畜牧农家怎样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的医学界怎样注重消毒以灭除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从第三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发明了牲畜的脾热瘟的疗治药苗,每年替法国农家减除了二千万佛郎的大损失;又发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疗法,救济了无数的生命。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Huxley)在皇家学会里称颂巴斯德的功绩道:“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巴斯德先生一个人研究科学的成绩足够还清这一笔赔款了。”

巴斯德对于科学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候,终不肯抛弃他的显微镜与试验室。他绝不想他的显微镜底下能偿还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然而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他已收获了科学救国的奇迹了。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候。

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二十一,六,二十七夜

(原载1932年7月3日《独立评论》第7号)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讲起来很难令人满意,实在是问题太大了,今天只就平时想到的几点,提出来谈谈。

一文化与文明

“文化”两字蕴义甚广,“文化”、“文明”有时可解释为两个意思,也有时可看作一件事。解释为两个意思时,“文明”比较具体,看得见的东西如文明发明,属于物质的,“文化”比较抽象,看不见不易捉摸。

“文化”与“文明”虽可分为两件事,但有联系。某一民族为应付环境而创造发明的是文明,发明火便不再茹毛饮血晚上有灯点,没有火许多要应付的环境便无法应付。火的发明,也许是无意中的,一经发明不仅可以烧饭可以点灯还可以将金属由硬化为软,制造种种应用的东西。人类之异于一切动物,即是会靠一颗脑袋两只手制造东西,发明火可以制造更多的东西,这是“文明”。

在某种文明中所过的生活形态生活方式,这是“文化”,所以“文化”和“文明”有联系。

一般的解释,“文化”是包括了“文化”与“文明”,范围较广,今天讲的属于后者,不采严格解释。

二文化的世界性

从前交通阻塞时,某种民族的生活,都有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各不相杂,交通发达以后,此种生活的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渐渐地削弱而世界性日渐加强,我们看到这礼堂里的电灯椅子磁砖一切东西和各位所穿衣服,很少还能找出保持着纯粹地方性的,这便是交通发达文化交流的结果。

文化的沟通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最初靠轮船火车电报传递,近来靠飞机无线电,利用无线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事,战争初期尚未充分利用,现在要是没有无线电,一定有人说怎么可以打仗呢?诸君都看过《曾文正公日记》,他在江西建昌时,早上起身先要卜一个卦问问前方战事好不好,早上卜的是“中上”,中午卜的是“中中”,就很担心,实际上他离前线不过百余里,只因交通不便,没有飞机无线电侦察通消息,只好卜卦问吉凶。曾文正公距今不过数十年,相差就是这么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已有电报电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充分利用了无线电;现在上海纽约间随时可以通电话,整个世界的距离已经缩得很短了。到了最近更有进步,电视发明了,美国大选,人民坐在家里看,坐在家里听,赛球不必去球场看胜负,只需将电视一开就得了。

记得小时候看《封神榜》、《西游记》,见到讲顺风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这些理想现在都成事实,非但成事实,而且方便与普遍远胜书中的理想。现代消息传布之迅速,往来交通之方便,决不是几百年几十年前想像得到,因此,现代人类由于交通发达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难于估计了。

这时候要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件东西上分辨何者从美国来何者从英国来,简直不可能。我到美国去见春天四处都是黄色的花,非常美丽,那是我国的迎春花;中国女子赏识的栀子花,美国女子也欢迎,但美国很少有人能说这是中国去的。即将开放的菊花,冬天结实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见得到,这两种东西统[都]是中国去的,一经介绍被人欢迎就成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这是中国的产品了。

又如丝绸茶叶桐油大豆都是中国去的丝绸已成为世界穿着不可少的东西,桐油是工业重要原料,大豆更是世界公认了不起的植物,这些早成了世界性的东西。再看我们自己,用的方面人人少不了钟和表,那是十六世纪发明用机器计时的东西,从前我们用滴水计时,钟表来到中国,不到几十年就遍满全国。现在到故宫博物院去,还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钟,有的一个人出来打钟,有的一只鸟出来叫几声,有的是一个人出来写“天下太平”四个字,这些千奇百怪的钟,都是刚发明时所造,也成了世界上稀有的东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来的钟表,也有上海北平广东自造的钟表,已经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再说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误为四川来的,殊不知它却是从美国来的,在极短时期中不仅传遍中国,且已传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粮之一。它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即是因为可以生长在平原也可以生长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处被欢迎。玉蜀黍因为普遍,就很少人知道从哪里来的。

穿的方面,机器织造的布匹呢绒来到中国不过一百多年,现在我们样样可以自造。又如装饰,小姐太太们的头发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以后剪去的,那时我从美国回来,见剪短的黑发小姐很美丽,二十年后的今天,不但已经剪短还要烫发,再也分不出怎样的头发是西洋的,怎样的还是中国的,再往下去恐怕烫发是从西洋来的也无人知道了。日用品风俗习惯装饰,都是文化,由于吸收外来文化的结果,打破了地方性,减少了民族性,减少了国家性。所以,这个时代讲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难找出一件纯粹的本国文化。我曾想用毛笔写中国字该是中国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国以前留下来的墨还用中国胶制造以外,现在制墨用的胶都是外国厂用剩下来的,常常听到人说现在的墨写字胶笔不如从前,原因就是在此。

写出来的文章,更不知不觉地受了外国文化影响,无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标点更全盘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国饭用筷子总是中国文化吧!前天到最标准的中国式饭店马祥兴去,他们先将筷子用开水烫烫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响了。交通这样发达,坐在家里开无线电就可以听到旧金山的新闻报告,也可以听到王外长在巴黎说话的情形了。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国文化影响,要分析那些还是纯粹本国文化那些是受世界文化影响几乎不可能,我记得小时候上海报上登载一篇法国小说,讲八十天环游地球,大家都说这件事了不得,也怀疑是不是事实,岂知四十年后,一百小时便可以环游地球,以后也许还可以减少到八十小时七十小时环游地球,一百小时不过四天,交通发达到这个阶段,谈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还能有纯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国家性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