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骄阳似火。
飞程银通公司会客室里的冷气却冻得叶安之想添衣。
椭圆大桌四周整齐摆放着一圈旋转椅,寂静宽阔的空间内除她外再空无一人。
领她过来的人事部经理已经离开,那位胸前职员卡写着“许冠清”三字的年轻秘书送了杯水进来后也已出去,然后虚掩门外有细微声响,似乎有人拨通了电话,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几秒后答声“知道了”便挂掉。
安之慢慢地小口地饮着塑料杯里冰凉的水。
没多久,外面响起繁杂的脚步声,夹着说笑声,似有不少人回来。
隐约听到许冠清说:
“关总,曾总今天约了人来面试,但是他现在才正从深圳回来,可能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公司,那个应聘的女孩子来了挺久了,你是不是先见一见?这是她的简历。”
门外静了静。
然后一把温和的声音道:“请她来我的办公室。”
安之手中的杯子一顿,凝神侧耳,可是外面已经没有说话声。
随即门被推开,许冠清站在门口向她示意。
安之起立,跟随在她身后出去,看看表才过去二十分钟,心想,这次运气不错么。
半个月前在另一家公司,她如约十一点上门,对方说老总外出午饭了,让她等一下,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才来人说老总已经回来,拿份表格让她填写,这种招聘表多数是例行公事,但她还是逐项填得工整认真。
最后看到一条问题:“你对未来五年有什么规划?”
她毫不犹豫写上:嫁个好丈夫,解甲归田,回家相夫教子。
负责接待的小助理拿了没细看就带她去见老总,当她坐在那位先生的对面,他一边拿过办公用的文件,一边满不在乎地隔一两分钟随口抛出一道问题,姿态流露出轻慢,过了好一会,才拿起桌上她的资料翻了翻。
这不经意的一看,脸便有些绿,终于抬眼看她。
安之心底爆笑。
是,她知道有些公司故意让来人等好几个小时,以测试应聘者的耐心,但安之始终认为,任何测试皆应以互相尊重为前提,平白无故浪费他人时光完全没道理。
不过十分钟,安之便被请出门去,这样小小回敬的玩笑当然不获欣赏,反会令人觉得她态度不端,但安之不在乎,她虽然渴望获得工作,却无意过于委曲求全,而且,那句话本来就是安之最真实的理想,是她最内心的答案。
奈何这个都会的招聘形态很荒诞,只看应聘技巧,而不管真假虚实。
收敛心神,她轻轻敲响那位关总办公室的门。
“进来。”和悦嗓音从一门之隔内传出。
安之的眉心微微蹙了蹙,推门而入。
办公桌后的人抬起头来。
他的脸颊勾勒出明朗线条,五官柔和俊俏,菱唇边沿仿佛隐约含笑,看上去才二十七八的样子,对他所坐的那把大班椅而言这个年纪太过年轻,然而与他身份最不符的还是,那双冷然的眼眸深处,似暗波浮动着一丝与生俱来带点桃花色泽的温柔。
安之几乎怔住。
关旗陆放下手中简历,对立在门边的她微微一笑,“来,请坐。”
她把门关上,慢慢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关旗陆的眸光在她脸上凝定了几乎半分钟。
当他再开口时,微笑着柔声说的是,“好久不见,小师妹。”
乍见他的惊震情绪缓慢退去,安之的戒慎也随之放松下来。
“是好久不见了,师兄。”她说。
叶安之和关旗陆就读于北京同一所大学,她读对外贸易,那年刚考进大一,他读国际金融和经济法双学士,比四年本科要多读一年,当时已经是最后一年。
安之的大学生活曾十分多姿多彩,最轰动的莫过于入学伊始即名花有主,不,那个人不是关旗陆,是与安之同班的一位很出色的男生,只可惜那段感情维持不到三个月。
安之与关旗陆认识是在同乡会上,然后有一次她和室友宋清妍吃饭时偶遇他,宋清妍对他一见钟情,安之穿桥搭线玉成两人好事,关旗陆毕业回广州后,为了女友还向公司申请调到北京工作一年。
后来宋清妍在读大三时出国,他便也回了广州,偶尔到北京出差,还是会回学校来请院长和系主任等领导吃饭,顺道也给安之带些新鲜荔枝、中秋月饼之类的礼品。
再后来安之听说他也去了美国,从那以后便失去联系。
没想到世界原来这么小,而地球果然是圆的。
“一眨眼你这个小丫头已经毕业了。”关旗陆双眸闪光。
安之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你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我姑妈是飞程集团的董事长夫人。”关旗陆直认不讳。
安之啊了一声,脱口道,“原来你是外戚。”
关旗陆轻声失笑,视线从眼前的清盈双瞳掠向她削得丝丝碎薄的短发,依旧个性飞扬,然而这时尚发式却也将她灵气的脸衬得异常天真,他开始有点醒悟,为什么以她的内敛和优异在毕业一个月后还寻不着合适工作。
因为容貌气质太过纯净,只需手边多个书包,她便象极了高中还没毕业的少女。
“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运动吗?”他闲闲地问。
安之弯唇一笑,那笑容象一道阳光落在她的脸,灿烂而明朗,令关旗陆不自觉眯了眯眸,想起以前她在校园里,每遇见熟人时总是这样迎面一笑,习惯性说声“嗨”,意态潇洒自然,让人……为之心折。
“毕业回来就没什么机会了,找不到人一起玩。”
“你住在哪里?”
“滨江西路的尽头。”安之答。
关旗陆暗暗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笑道,“无敌江景的好地段。”她交了富贵男友?
“还好了,我爸爸是海员,单位老早分的房子。”
关旗陆眼睫眨下遮去瞳仁闪起的一丝亮光,果真还是那么心无城府。
他笑道:“滨江西的对面有网球场,什么时候我找你打球。”
安之喜形于色,“你说沙面?那可是我的地盘,你过来我请你吃兰桂坊的烤乳鸽。”以前是十年如一日的超值特价,才九块八一只,如今物价飞涨,已经变成二十九块八了。
关旗陆但笑不语。
他始终没有问她套式问题,闲聊一直进行到许冠清来敲门。
“关总,曾总回来了。”
关旗陆唔了一声,神色不动的脸容上眼睑一低时目光中似掠过什么,一会后,才拿起桌上安之的简历递给许冠清,“你带叶小姐去见一见曾总。”
安之起身,笑着和他道别。
关上他办公室的门时她合了合眼,脸上浅浅的笑容迅速褪得一干二净。
她跟随许冠清走进另一间办公室。
一进去安之的直觉立刻示警,坐在大班桌后那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副总经理脸有些沉。
该刹那安之觉得自己就象市场上待宰的猪肉,需待买客一翻再翻后才决定入不入手,很有些屈辱,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她小心礼貌地问好,“曾总。”
曾宏瞥她一眼,抽过许冠清手中的简历,随便翻了翻后还回给她,说道:“既然关总已经面试过了,那就按关总的意思去做,这件事不用问我了。”
安之一怔,还没明白这话底的意思,许冠清已经示意她一起出去。
让她等在自己的座位旁,许冠清再度进入关旗陆的办公室,门被掩上。
“关总,曾总说这件事不用问他,让你拿主意。”许冠清的说话中透出困惑不解,明明是曾总自己要招的人,怎么一回来连谈也不谈就说不管了。
关旗陆笑了笑,“把她的申请表给我。”
这次要招的是曾宏的私人秘书,许冠清年轻不懂,以为两位老总谁面试都一样。
但关旗陆明白,好比每头狮子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曾宏要招的人他不应该插手,所以在许冠清向他请示时他本打算回绝,就让应聘的人等到曾宏回来好了,然而当眼光掠过许冠清手中简历上的名字和照片时,他即刻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结果,也早在他预料中。
曾宏的言下之意已很清楚,关旗陆面试过的人他不要。
高层领导之间的微妙就在于,这个意思曾宏绝不会明说出来。
不管机关或企业,只要身为领导都会有类似的默契,谁沾过手的事就留给谁收尾,同阶大多不会“捞过界”,不会在别人率先过问了某事后自己还去提诸多意见或作出定夺,因为那很容易得罪人,搞不好以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权位均衡和势力划分早约定俗成。
所以,不管关旗陆有心或无意,事实就是,这次他侵越了曾宏的界线。
在安之的申请表上写下“同意”二字及职位薪金,关旗陆签下自己的名字。
“安排她做市场助理,告诉人事部给曾总另外招一名秘书。”
许冠清出来后问安之:“下周一来上班有没问题?”
心头直觉说不,可是理智告诉安之,她本是为了这份工作而来,如今难得顺利被招进去,应该好好把握机会才是,她清声应道,“没问题。”
飞程企业是个分公司遍布全国的大集团。
外界一直传闻集团内分两派势力,一派拥护董事长的独生子司寇,另一派则归顺董事长的第三任夫人——司寇的继母、同时也是关旗陆的姑母关访茗,至于那位最高老大董事长司淙本人,据说对集团里这种隐隐约约的明争暗斗一向睁只眼闭只眼。
关旗陆所领导的飞程银通是集团旗下核心子公司之一,主要业务对象是金融类大客户,办公室安在天河北的天欣广场,占去一整层楼,银通有两位高管,除了统筹运营的关旗陆以外,还有就是负责业务的副总经理曾宏。
入职第一日,许冠清告诉安之,她的工作直接向关旗陆汇报。
虽然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安之也还是隐隐觉得这种安排不合情理,她既不是部门经理,又不象许冠清身为关旗陆的秘书,一个小小的助理为什么会是老板的直接下属?
中午休息时,她敲开总经理室的门。
关旗陆抬首看向她。
那一刹她脑里产生混乱,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最后很生硬地叫了声,“关总。”
出口那一瞬,似乎两个人都觉得些微的别扭。
极快地关旗陆神色已如常,坦然接受她对他的称谓,只是问,“有事?”
他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直接由你管辖。”她开门见山。
关旗陆放下手中的文件,温言道:
“一方面集团里本身就有市场部,另一方面因为银通主营一对一的大单子,所以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单独设立市场部,这部分工作主要由产品和业务部门分担,但是随着客户越来越多,市场方面的工作显得越来越紧迫,我早有想法要招一名市场助理,只是因为最近工作忙才耽搁了下来。”
原来是新设立的职位,但也没必要——由他亲自督导吧?
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以前公司里的习惯是接到一桩生意就找供应商谈一次进价,虽然通常都能拿到很好的折扣,但是过程繁琐,随着业务扩张我们和厂商的接触越来越深入,接下去我计划和一系列厂商谈定行业代理权,把几年内的价格一次性敲定,其中涉及到代理协议等各种材料,这些都需要你为我准备,以后和各大厂商之间的联络也会由你跟进,你直接向我汇报可以省掉不必要的沟通环节。”
关旗陆倾身向前,双眸对上她抬起的清瞳,“我做事只讲效率和结果,任何时候都不要来和我说中间过程有多苦,如果你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一样会在试用期里把你开掉。”
解释听上去十分合理,安之端凝的脸色放缓下来。
关旗陆凝视她的两道视线逐渐变得专注,柔声慢语,“这下都明白了?”说话里有一丝隐含不住的笑意,而眸光中却浮动着一抹与笑意不合的深幽,那极柔软的声调似不自觉地带入了轻微诱引。
安之只觉得心口砰然轻跳,微微红了耳根,倏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她低着头道,“我不打搅你了。”匆匆开门出去。
关旗陆脸上露出无声的笑,定睛看着被合上的门扇,然后笑容慢慢褪去。
他倾身靠向椅背,扯松颈上领带,手掌遮上眼睫,轻微烦躁地吁出口气,不该招惹她的。
大可去逗弄任何一个他感兴趣的女人,但,不应该是她。
唇角不无自嘲地向上扯起,还以为自己早已变得不择手段,却原来仍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良知。
起身,拿过外套和车匙,他提前离开了办公室。
一张白纸的安之就这样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没几天曾宏的秘书也招了进来,名字叫聂珠,长得极其漂亮。
安之和许冠清、聂珠的座位在同一区域,都挨着关旗陆和曾宏的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安之觉得曾宏每次见到她都神色冷冷地,每每她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唔地一声,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不但不和她说话,甚至于他从不叫她做事,即使是份属于她的工作他也只会交代聂珠,再由聂珠转达。
虽然不知道原由,暗暗惊疑的安之却也懂得小心行事,总算中规中矩地没出什么差错,但心里始终有股无形压力,只要曾宏一在办公室她就觉得紧张。
忙碌中聂珠桌上的电话响起,安之捡来线路。
“我是业务部的古励,聂珠不在吗?”
“她去了吃午饭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