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浓重的夜色中驶进青江铺车站,给冷寂而安详的小镇带来一片喧哗。一大批身带泥土的民工下车了,卸下了行李、箢箕、锄头、锅桶、盆钵……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处碰撞,人们争相夺路又叫叫喊喊。
镇上的人都知道,又一批民工到站了。八县民工会战洞庭湖的固堤工程结束,这个县的一万多民工马不停蹄,又要转到一个拦河坝工地上去,青江铺是他们必经的中转地。几天来,每逢到了北来的客车,都有这样一阵子混乱。
要是白天,民工们拍拍灰,清点一下行装,找个地方喝口酒什么的暖暖身,就会继续赶路的。可现在是半夜,既不见汽车也不见拖拉机,深冬的北风又很冷,雨点也洒落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下雨啦!”人影就纷纷贴向屋檐,涌向可以暂时避雨的树下或凉棚,更大的人流则顺着铁道线往左一拐,慌慌闯入空荡荡的青江铺正街。
人们走了之后,站台上还留有一老一少。老的脚下穿着湖区常见的那种白帆布防护袜,外套黄面胶鞋,腰中扎着黑布围兜,两手戴着袖套,耳背和颈根都被湖风吹得黑黝黝的。看来他刚才好好睡了一觉,一个哈欠放出来,拿一件军用雨衣,往身上前一下,后一下,就算把灰土拍干净了。少的上前问:“老常,我们往哪里去?”
老人说:“跟着大家走呗!”
少年说:“我先去把交通局的电话打了。”
老的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两人分手后,老人看了看候车室躺满一地的民工,也来到了正街,不一会在一栋楼房前停下来。这里挂着“青江铺旅社”牌子,也拉着“民工服务站”的横幅。值班室的灯还亮着。中厅过道里早已挤满了人。强烈的烟草味,湖区的泥腥味,还有不时钻入鼻孔的酒气,掺和着叽叽喳喳的人声,塞满了这个不太大的空间。
有人正在值班室前交涉:“请问这里还有床位没有?”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一个女声在回答。
“还有没有过道、饭堂什么的?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能躺就行。”
值班室里久久没有回应。老人探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在火炉边梳着长发,实在忙得没工夫。她把头发梳顺了,用干毛巾擦过了,又把一盆洗头发的热水泼掉了,这才有懒懒的一句丢过来:“没长眼睛呵?自己看吧。”
值班室外挂一个告示牌,上面写有大字:“床位全满恕不接待”。
一个棉帽上带着干泥块的后生有点不甘心,继续陪着笑脸:“这……嘿嘿,能不能,还想点办法?我看这个堂屋……”他是指中厅,“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们……”
对方不理睬。
“你看,天已经下雨了,又这么冷,我们这一夜怎么过?”是呀,是呀,今天这一夜怎么过?好多人都应和着,笑着请求。
“你们问我,我问哪个呢?”
服务员不愿再纠缠,啪的一下关掉窗户,走出值班室,又随手咣的一下带上门,然后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摇着一大串钥匙,向人群外走去。“都出去,都出去,要关灯了!”她对一个啃着煮红薯的后生更是不耐烦:“皮往哪里吐?这是在你家里呵?这地方明天归你来扫?”
老人一直没说话,看到这里才皱了皱眉头。“大妹子,你不能就这么走嘛。”他拦住服务员,“大家刚从湖里来,顶风冒雨,趟泥滚水的,今晚要是站在外面吞西北风,受得住吗?当然,你们不是没有困难。我看能不能这样……”
服务员对拦路人很生气:“你要干什么?”
“奇怪,你们这里不是民工接待站吗?”
“就你们是民工?”
“上面要求你们至少准备三百个铺位……”
“谁晓得你们来得这么急!”
“那好,今天就算情况特殊。大妹子,麻烦你打个电话,给区里领导反映一下……”
“我找不到人。”
老人仍然很耐心,“好吧,我们去找也可以,但请你先借个煤炉子,给几位民工烤烤湿衣,好不好?”
服务员辫子一甩走了。
这一走,引爆了人们一肚子火。有人把扁担一顿,“呸!还‘为人民服务’呢,还挂着奖旗呢,我们把这些奖旗给撕了!”另一个人敲着铝皮锅也喊起来:“她还真把自己当姑奶奶呵?走!不就是淋几滴雨吗?老子情愿淋雨,也不看她一张苦瓜脸!”一个个愤怒的民工开始起身,开始向门外移动。老人看来也有些冒火,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摇摇手劝大家不要乱来:“不要吵!更不要骂!骂有什么用?我们到学校去想想办法吧。”
老人随着民工们往外走,一眼看见服务员提一桶热水又转来了,想起了一件事:“你们的意见簿呢?”
服务员楞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终于有了嘴角一丝冷笑。啪——意见簿从值班室里丢了出来。
老人不理会冷笑,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又抽出一支圆珠笔,靠着窗台,一笔一画写起来。正写着,嘿嘿嘿的一串笑声撞进大门。一个瘦个子中年人头戴绿呢子帽,脖子上缠着围巾,眼里闪着愉快的光,收起了手中的雨伞。“刘妹子!刘妹子!你看,运气不错吧?你要的那号上海花布,我在县里散会刚好碰到,好俏的货哇……”高兴自得的声音,像一阵旋风吹进值班室。
服务员一见来人便满面堆笑,“是吗?我看看……”于是,值班室里花布抖开,孔雀开屏一般,绽开出一大片鲜艳光斑,使整个房间都亮了几分。这情景再次让老人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坚持写完最后一笔,把意见簿郑重地递过去。“噢,提在这里了,你们看看吧……”
女子接过意见簿,眼皮也没抬一下,随意往旁边一甩,继续着关于花布的谈笑。没料到她用力过大,意见簿滑过桌面,掉到了地上。
老人没见她把红本子捡起来,没见她打算把红本子捡起来,眼光逐渐变得严厉,终于大喝一声:“你混蛋!”
这一声如火山爆发,震天动地,让女子瞪大眼睛吓一大跳。
“捡起来!”老人以不可违抗的气势发布命令,“捡起来,打开它,给我读!”
“喂喂——”旁边那个中年人凑过脸来,挡在老人面前:“吵什么吵?还骂人?嘴臭呵?”他问服务员这是怎么回事,“嗯”“啊”“嗯”“呵”一阵,然后背着手,眉毛跳了跳,端出最高裁决者的架势:“老乡,你走吧走吧,人家也不是有床位不安排嘛!”
“她至少应该先看看那些意见!”老人偏着头坚持。
“她现在看,以后看,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不要一个手电筒光照别人,你自己就没有缺点错误?你开口就骂,哪有一点文明礼貌?你在这里大喊大叫,就不影响其他房客的休息?嗯?”他的语气也开始严厉起来,“喂,你是哪个单位的?”
“不管是哪个单位的,对不关心群众疾苦的人,都有权利说话!”
“关心群众,服务群众,这都没有错。但搞社会主义也不是请客吃饭。走一趟夜路就不行?淋几滴雨就会死人?那还谈什么大干快上?噢?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比你现在要辛苦几百倍,明不明白?”
老人冷笑了一声,“亏你说得出!亏你还晓得天下有红军!你说这些,你不脸红,我都要脸红了!”
“什么意思?”中年人被激怒了,“好哇!你这个老家伙,给脸不要脸,影响旅客睡眠,扰乱社会秩序,以为青江铺没王法了是吧?好,有问题到民兵小分队去解决,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他随即摇起了电话机……不一会儿工夫,两个戴袖章的民兵就出现在值班室前,其中一个上前拍拍老人的肩:“走吧!老实点!跟我们走!”
风云突变的这一串事态,使还未出门的几位民工大为震惊。“不能走!哪里这样不讲理?”“动不动就抓人,凭什么?”他们吼叫起来,有的护住老人,有的拦住民兵,双方开始揪扯和推攘。老人拨开他们的手,淡淡地说:“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倒还真想去走一遭,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说完把军用雨衣往身后一搭,不紧不慢地朝外走了。
人们散了,旅社的弹簧门把最后一个人影推出门外。女服务员嚼了口零食,喝了口热茶,哼着小调再次翻看那色彩艳丽的花布料,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量……忽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人们事后将知道,这是刚才在站台上与老人分手的那少年打来的。“……旅社吗?我有急事找人。我是谁?我是地委办公室小张!我要请地委书记常青山接电话……”
“你打错地方了吧?”
“没错,没错,常书记刚才到你们那里去了。”
“我怎么没看见?”女服务员有点糊涂:“……什么?什么?五十来岁左右?戴两只袖套?随身带了一件军用雨衣?……”
她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丢掉话筒,去翻看那红皮的意见簿,只见老人刚才写的那一页上,有怵目惊心的两行大字:“态度冷若寒冰,心中没有群众。必须认真整顿,打掉邪气歪风!”下面的署名正是——
常青山!
妈呀,书记!还地委书记!是个不小的官吧?她一阵风奔出大门,直奔民兵小分队队部,远远看见那里灯火通明,中年人还在对常青山拍桌子大声训斥:“你还不认错?好哇!茅坑里的石头,要同老子来斗法?如今大治之年,就是要整治你们这些人的骨头!让你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我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来历可疑,不会是什么好鸟。是混进民工队伍里的不法分子吧?来,你们给我搜……”
服务员暗暗叫苦,一步撞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中年人拖到门外:“吴党委,错,错了!……”
“什么错了?”
“他,他是书记……”
“你胡说什么?”
“真是书记,你看!”
中年人看一眼意见簿,笑着挥挥手:“大惊小怪,同名同姓的多着呢!”
“不对!他,他真是呵……”服务员把小张来电话的事一说,中年人呆了片刻,啊呀一声差点摔倒在地,急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真希望眼下是一场噩梦。但眼下的一切明明不是梦。你看,那被自己当作不法分子的老头,不还真真切切坐在那里吗?抽了自己一耳光,不明明白白地感觉到痛吗?他愣了一下,飞步返回门内,满脸堆笑地大声说:“哎呀呀!真是天大的误会!天大的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只怪我有眼无珠。您就是地委常书记吗?……我,我犯了大错误,原则性的、不可挽回的立场错误!……”
书记淡淡地一笑,“审,接着审呵。不是要搜身吗?”
“开玩笑了。我不知道是您。对不起,这事只怪我。我的政治思想觉悟太低了,今天给党的工作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巨大损失……”
“吴党委,不要给自己上纲上线了。我有个要求……”
“常书记,您不要这么叫,还是……叫我吴伟昌吧。”
“叫吴伟昌就行?”
“对对,叫吴伟昌。叫小吴,叫吴矮子,也行。”
“好,吴伟昌同志,你是区委干部吗?……哦,还是在家值班领导?那好,请你把镇上各单位的电话叫通,我要开个电话会,行不行?”
“可以,当然可以!噢,常书记!我这就去安排。”
正在这时,一辆绿色吉普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停在门外。刚才来电话的那位小张一跳下车就大喊:“乱弹琴!你们把老常搞到哪里去了?老常同志——”
“在这里呢。”常青山吸了口烟,不慌不忙迎出门,“小张,车子怎么来了?”
“给民工送慰问品来了。”
“来得正好。你赶快跟车出去,看路上有多少冒雨赶路民工。如果看见了,就请他们回来,我们来安排住宿。”
“是!”小张跳上吉普车远去,临走时瞪了吴伟昌一眼。
整个青江铺沸腾起来了。一个紧急电话会议以后,一些有条件的工厂、学校、商店、机关等都成了临时接待站,到处都在铺稻草,煮姜汤,升炉火,煎面饼。小张把一些冒雨赶路的民工追回来了。真是巧得很,这些民工们刚进屋,屋外便哗哗哗下起了更大的雨。“天!多亏老常来这一招!”一个后生民工望望天,吐吐舌头,对正在分发馒头的小张说:“老常呢?今天他一路上帮我们挑锅,我还以为他是食堂管理员呢。”
小张四下张望:“是呀,他到哪里去了?”
小张最后在旅社找到了老常。原来,旅社有个大食堂,可以开地铺,但没有稻草,常青山刚才带着几个区干部到镇上搬运稻草,刚好碰上大雨,差点淋成了落汤鸡。他眼下正在一堆柴火边烘衣。
吴伟昌送上一条毛巾,“青山同志,你这怎么行呢?你有病啊!有很多大事要办呵!快去休息吧,我的房子已经腾给你了,鸡蛋面也准备好了……”
老人指指地下:“我就睡在这里好。”
“哦。那,那也行,我去送床被子来。”
吴伟昌尴尬地走了。尽管他没有回头,但他分明听到了身后一阵轻蔑的笑声。
夜,更深了。常青山和小张合盖了一床被,身贴身,肩抵肩,热乎乎地挤在地铺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大地铺上鼾声四起,还有人在磨牙或者说梦话,老常却又点燃了一支烟。渐渐,连小张也迷迷糊糊发出鼾声了,但伸手不见五指的这个深夜里,一颗孤零零的烟头还在亮着,亮着,亮着……
1977年1月
战俘
某兵种程副司令员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
一九三四年,我在红军里当连长。
这一年,我们独立师在沙寨一仗,吃掉了老蒋从湖北调来的一个旅。但那一仗打得好苦。敌人装备好,背的汉阳造,子弹都是满袋满袋的,大骡子还驮着迫击炮。但我们还是把他们一切为三,一块一块骨头啃下来。到最后,他们的旅长赵汉生带着几十个人,收缩在村子里放枪。当时我暴躁地喊:“今天不把姓赵的拍死,老子的脑壳就给他垫屁股啦!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