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序)雷颐 马立诚对话录(2)
- 历史的拐点:中国历朝改革变法实录
- 马立诚
- 3445字
- 2015-11-12 15:00:46
妥协与暴力
雷颐:我想,与制度创新相关联的问题之一,还有妥协和暴力问题。英国的改革者或者说反抗者,与国王的博弈过程很值得思考。通常的情况是,他们没有把国王杀掉,国王也并没有把他们杀掉。当然,可能有这样一种情况,双方力量差不多,谁都打不过谁,那就通过谈判达成协议。改革者的要求是,国王征税要经过我们同意。国王的要求是什么呢?要保住自己的王位。那么,双方在维护自己最低限度利益的情况下妥协。国王当然想征税越多越好,可是他让步了,少征一点。改革这一边,也妥协,也让步,在减少征税的情况下,让国王继续统治,这样就一点一点地取得进步,推进创新。
我们历史上缺少这种妥协精神,信奉的是你死我活,是暴力。中国也有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在这种形势下,双方脑子里想的,还是要用暴力,把对方彻底消灭,诛灭九族。相持阶段结束,新皇朝建立起来了,还要用很长时间彻底清算,甚至用几十年时间追杀早就下台的皇族。你死我活到这种地步。
项羽进入秦首都咸阳,不但杀了无数人,还把阿房宫以及秦始皇陵墓的地面上相当于72个故宫那么大的豪华建筑放火烧了。为什么呢?表示彻底打倒你。李自成攻入洛阳,也把统治洛阳的明朝福王宫给烧了。福王都杀掉了,为什么还要烧王宫呢?你住进去不就行了?留下来不是一处很好的文物吗?不行,要用这个方式表明不但要让你死,连你的房子都要烧成灰。曹雪芹感叹说:“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社会上可资利用的物质财富,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葬送在你死我活当中了。
马立诚:改革恰恰需要妥协,利益相关方要互相让步。这种妥协是一种智慧,是长远眼光,同时也是大局意识。中国历史上的教训是什么呢?丧失利益的一方不妥协,得到利益的一方也不妥协,都不让步。改革者觉得积弊太久,好不容易抓住时机,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然就没机会了。
比如唐代中期“二王八司马”的改革,主角王叔文不懂得妥协,没有一个缓冲,也没有利益上的赎买。改革派宰相韦执谊劝王叔文作一点妥协,王叔文竟想杀掉韦执谊。王书文丧母回去尽孝之后,又轮到韦执谊不妥协。改革的后台唐顺宗身体不行了,已经让位给太子了,而太子是反对这次改革的,韦执谊面临的情况非常危急。韦执谊的老丈人,也是唐朝有名的官僚杜黄裳,给韦执谊出了个主意,说你最好妥协一下,主动率百官迎立太子,早一天让太子做皇帝。这样的话,你有一个功,太子当了皇帝要报复,也要看这点情面。韦执谊斥责了老丈人,说你怎么说这种话?结果宪宗上台就开始报复,报复非常之惨。刘禹锡和柳宗元也不妥协,两人掌握权力之后,史书称他们“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当然,如果妥协,一时看起来进步不是那么大,但是要保持改革的力量,从长计议最要紧。
北宋欧阳修也是太急,毫不妥协,孤军深入,硬干到底,写《朋党论》迎面挑战支持改革的宋仁宗。结果是形势急转直下。
雷颐:妥协主导面是权势者。因为在传统中国历史上,相对于强势政府和庞大的守旧势力,改革者往往是弱势。
比如清代立宪改革,立宪派主要是各地商会的力量。商会理所当然希望社会能够稳定,所以他们提出的要求,与当时革命派相比,应当说是比较妥协的,还保留朝廷的位置,保留皇帝的位置嘛。但是朝廷不妥协,连温和的要求也不接受。这是与英国不同的地方。再比如,康有为提出的改革,开始他只是提出来对行政机构做一些改革。因为当时建立了总理衙门等新的机构,传统的鸿胪寺等都没有用了。没用的机构还养了大批官员,使得财政很紧张,但统治者还是不妥协。
这怎么办呢?最后必然走到暴力的路上去。传统的朝廷迷信暴力,觉得通过暴力就能把一切要求压下去。那么,你对我使用暴力,我也谋划暴力。秦朝的时候,张良只有一个人,也策划暴力,弄一个大铁锥,远远地朝秦始皇的车队扔过去。暴力对暴力,以暴制暴,以暴易暴,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动乱和悲剧。
马立诚: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成功,贯穿了妥协精神。用柏杨的话说,换一下衣服嘛,没有实质的利益损害。赵武灵王下个死命令不就成了?他不是这样,而是亲自跑到不愿意改服装的大臣家里,苦口婆心劝说,嗓子都说哑了。大臣觉得君主都亲自到我家里来了,整天说服我,给足了面子,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做了这些工作,才把换衣服的事情推展开。
换衣服还这么难,可见改革的阻力有多大。清末统治者的眼光有毛病,对于利益的计算太短视了,付出的代价我们都看到了。从妥协的角度讲,中国的改革,势必是一个很长的过程,逐渐推进,在各方主动妥协或是不得不妥协的情势下慢慢推进,积土成山。
不能坐失改革时机
雷颐:讨论中国历史上改革,还有一个时机把握问题。读读晚清史,就会了解到,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由于利益的纠葛,清廷一再延误改革时机,结果被推翻了。清廷的命运,与当时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关系很大,值得说一说。晚清的社会危机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今天读史看得很清楚。可是当局者迷,还在那儿感觉不错,这么混下去没问题,一百个不愿意改。戊戌维新提出来的要求是很温和的,可是掌握大权的人一点变动都接受不了。拒绝改革,对维新派采用那么严厉的镇压手段,这是清廷走向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清廷把国事和家事搅到一起。国家发展大纲和爱新觉罗家族内部的母子关系、母子争端搅在一起,这是利益纠葛。家族利益之争比维新更重要。这些利益之争,也是导致清廷对戊戌维新采取仇视态度的原因之一,结果是利益之争耽误大局,失去了改革的时机。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搞改革必须有两点,一是要有足够的权威,我搞改革侵害了你的利益,你也没有办法反抗我;二是如果权威不够,就得有足够的补偿,我剥夺了你的一部分利益,给你补偿。当这两点都没有的时候,就麻烦了。光绪皇帝和康有为这两点都没有。从这里看来,经济条件比较好的时候,有钱的时候,应该是改革的好时机。
马立诚:北宋也是延误改革时机。范仲淹搞改革要裁撤冗官,宋朝冗官之多,高于历代。结果那些人都跑到宋仁宗那里去哭,说范仲淹派出的三人考察干部小组是三只可怕的老虎。仁宗耳朵根子太软,犹豫来犹豫去,他对范仲淹讲,你不要搞三虎了。范仲淹的确有点急,但宋仁宗头脑也不清楚,结果是北宋丧失了改革的好时机,积贫积弱下去。
再说清末,义和团失败之后,慈禧逃亡,一点面子也没有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想政治改革了,提出9年立宪。有一种说法,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断送了中国的立宪进程,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雷颐:不是这样,实际是清王朝自己一再延误时机,断送了立宪的前途。关于9年时间是长还是短的问题,不能抽象地评判,要按照当时形势来判断时机问题,不是单纯的时间概念。当时形势实际上是很急迫的,清廷对此估计不对头。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之前的5月份出台的内阁,还是皇族内阁,这时候已经是火烧到眉毛了,清廷还在那里短视,他们的措施违反最基本的立宪原则——皇族成员不能充任内阁成员。这下子,连立宪派都失望了。其实,清廷开始说准备立宪的时候,全国欢欣鼓舞,张灯结彩,这说明民众对清廷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理解。但是清廷没有重视民意,觉得民意算什么?看不到民意民心的力量。结果是,应该在上一阶段做的事,总是拖到下一阶段才被迫做。可是,要命之处在于,当你在下个阶段做上一阶段应该做的事的时候,实际形势却要求你做得更大更多,他又不愿意。总是慢一拍,从不主动,总是在巨大事件发生之后,实在不行了才做。这样,就延误了改革时机。你刚才也说,恐怕不止清朝这样,其他朝代也发生过把握改革时机的问题,这也是改革史写作中应当注意的一个问题。你说这个问题很小吗?深入分析,就会有大的收获。
要看到纸面背后
雷颐:写改革史和其他历史,都应该透过纸面,看到纸面背后的东西,不能仅仅根据纸面上的资讯写文章。我看到有些学者只凭借文本写文章,不下功夫研究文本之后的实际历史是怎样的情况,这种风气很可怕,也很可悲。
比如,1958年的报刊,曾经发表过很多文章介绍各地粮食亩产节节升高的情况,有很多具体数字。当时还有不少文章说农民要求建立人民公社的情绪非常高涨,十分迫切,各地人民公社普遍兴办了托儿所、公共食堂、幸福院等,一些地方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等等。20世纪60年代初,很多报刊发表文章说人民生活十分幸福。“文革”当中的报刊,也说当时中国经济发展非常快,人民生活大为改善。
有些学者就以这些文本的资讯为依据写文章,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不容抹杀,20世纪80年代解散人民公社的决定错了。我觉得这样搞不行,研究历史一定要了解真实情况。
马立诚:中国历史上很多改革者都是挨骂的,史书纸面上的不实之词很多,这就要辨析材料,多方研究,寻找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