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简·马普尔小姐坐在窗边。透过窗户,她凝视着昔日为之骄傲的花园,但这已成为往事。如今她向外望去,皱起了眉头。她被禁止做劳累的园艺活儿已有一段时间了。不能弯腰,不能挖土,不能种植——顶多只能做点修修剪剪的工作。老莱科克每周会来三次,毫无疑问,他在尽全力打理这个花园。但他的“尽力”仅仅是根据他的标准来定的——他的活儿并不多——而不是根据他雇主的标准。马普尔小姐很清楚自己的标准,也很清楚自己想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于是总会适时地去指导他。对此,老莱科克则展现出一套特有的本领——满口答应后毫无下文。

“你说的都对,夫人。绿绒蒿就该种在那儿,而风铃草该沿墙种,就像你说的,这是我下周要做的第一件事。”

莱科克的借口总是振振有词,像极了《三人同舟》中那位一心逃避出海的乔治船长。在那位船长看来,风向总是有问题,不是吹离海岸就是吹进海岸,不是吹不靠谱的西风,就是吹更变化莫测的东风。到了莱科克身上,就变成了天气。天太干了,天太湿了,土壤积水太多,或是有一丁点霜冻。要不然就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常是要种卷心菜或者球芽甘蓝,他热衷于无节制地大量种植它们。莱科克料理花园的原则十分简单,并且无论雇主多么懂行,都不能改变。

这些原则中包括:要准备好几杯又甜又浓的茶,作为对他辛勤工作的鼓励;秋天时要将落叶都清扫干净;夏天要给他腾出点地方种喜欢的植物,比如紫菀和鼠尾草。用他的说法,是为了“让花园更好看”。他完全赞成要给玫瑰喷药去蚜虫,却迟迟不着手去做。要求他把种植香豌豆的渠挖深点时,得到的回答是:“你应该去瞧瞧我自己种的香豌豆!去年收成就不错,也没做这种花里胡哨的事。”

平心而论,莱科克对自己的雇主算是挺有感情的,会迁就他们的喜好(只要不涉及真正的苦活儿),但他清楚蔬菜才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东西。要好好种点皱叶甘蓝,或者羽衣甘蓝,花花草草则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女士最喜欢的东西。为了表达自己的喜好,他就在花园里拼命种之前提到的紫菀、鼠尾草、半边莲和夏菊。

“我最近一直在开发区的新房子里干园艺活儿。那些人都想让自己的花园看起来漂亮点儿。他们是真的想,因此买了许多花。我带来了一些,替代原先那些过了季、卖相又差的玫瑰。”

想着想着,马普尔小姐将目光从花园收了回来,拿起了手边的针线活儿。

人总得面对现实:圣玛丽米德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哪样东西会和过去一样。你可以抱怨战争(包括两场世界大战在内)、年轻的一代、出去工作的女人、原子弹,抑或政府——但这么做的真正意义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正在慢慢变老。生性敏感的马普尔小姐非常清楚这一点。但奇怪的是,对于圣玛丽米德,她会止不住地抱怨,因为这儿一直是她的家。

圣玛丽米德最古老的核心依旧存在。蓝野猪酒吧还在,教堂和牧师的家还在,安妮女王及乔治王朝时期遗留下来的小屋也都还在——马普尔小姐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哈特内尔小姐及她的房子则在苦苦挣扎;韦瑟比小姐去世了,如今她的房子里住着银行经理一家,他们把门和窗户都漆成了鲜艳的宝蓝色。其他大部分老房子里也住进了新人,但他们买下后并没对房屋的外观进行修整,因为他们喜欢房产商们口中的“古典美”。他们会在内部加个卫生间,花上一大笔钱重排水管、配置电炉和洗碗机。

可是,即便房子看上去和过去差不多,村里的街道却已大不一样了。商店只要一易主,就会立马变得越来越现代化。鱼贩子都快认不出来了,他们身后是巨大的橱窗,里面的冰冻鱼闪闪发亮。卖肉的则中规中矩——好肉终归是好肉,只要你买得起。如果没钱,那就只能买点硬邦邦的便宜肉。杂货店老板巴恩斯则一直保留着传统,始终未变,哈特内尔小姐、马普尔小姐,以及村里的其他人每天都要为此感谢上帝。他店里的柜台旁,贴心地放了几张舒服的坐椅,人们能坐下来惬意地探讨培根的切法及芝士的种类。街尾原本是汤姆斯先生的篮子铺,如今那儿矗立着一个光鲜亮丽的超市,这让圣玛丽米德的老妇人们极其厌恶。

“包装袋里都放了些从没听说过的东西,”哈特内尔小姐惊呼道,“孩子们本该吃培根加鸡蛋这样的正规早餐,现在都被这些精美包装盒里的麦片代替了。你还得自个儿拎个篮子到处找要买的东西——有时得花上一刻钟才能找到。并且,你会发现它们的包装通常都设计得很不合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接着还要排长队结账,才能离开,这是最累人的。当然,开发区里的人会觉得这样很不错。”

她的话就此打住了。

因为通常话到这儿就该结束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开发区,句号。”它不仅有着实体的建筑,还代表了发展的趋势。

2

马普尔小姐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她手上的针线活儿又掉了一针。而且这针不是刚掉的,是她要收领口时数了下针数才发现的。她拿起一个备用别针,将毛衣对着亮光使劲地瞧着,看来她的新眼镜派不上什么用场。她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眼科医生除了能为你提供奢华的候诊室、现代化的设备、射进眼球的强光,以及昂贵的医疗费用之外,什么都做不了。马普尔小姐不禁怀念起几年前(好吧,也还没几年),自己的视力是有多么好。从她花园里那个煞羡旁人的有利位置,能看到圣玛丽米德发生的一切,很少有东西能逃过她敏锐的双眼。有了观鸟镜的帮助(对鸟儿们感兴趣还真是有用),她还能看到——她停顿了一会儿,思绪飘回到过去。安·普罗瑟罗穿着夏款连衣裙走向牧师家的花园;而可怜的普罗瑟罗上校——他的确是个既无聊又讨人厌的家伙——则被那样谋杀了。她摇了摇头,接着想起牧师那位年轻漂亮的妻子格丽泽尔达。亲爱的格丽泽尔达——多么忠诚的朋友——每年都会寄圣诞贺卡过来。她生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婴儿,如今应该已是一位魁梧的青年了,还有份很棒的工作。工程师,会吗?他小时候就喜欢把机械小火车拆得七零八落。牧师家后面原本是阶梯和田间小道,农夫贾尔的牛群会在草地上漫步,而如今——如今那儿……

是开发区。

为什么不能建设开发区呢?马普尔小姐厉声地反问自己。建造房屋很有必要,况且还造得相当不错——至少她是这么听说的。这都要归功于“规划”,或者诸如此类的词。尽管把什么地方都命名为“巷”这一点让她十分费解。奥布里巷、朗伍德巷、格兰迪森巷,以及其他的某某巷。但它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巷”。马普尔小姐很清楚“巷”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叔叔过去是奇切斯特大教堂的咏礼司铎,小时候她曾和他在“巷”里住过。